看到朱霁的那一刻,沈书云下意识就绯红了脸颊,不仅仅因为那个月夜下的搂抱和牵手,更是因为随后她那个羞赧难当、光怪陆离的梦。
她努力克制着不豫的神色,尽量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过去给祖父和朱霁行礼,同时在心里好奇,这两个本该势同水火的人,怎么能这般轻松愉悦地下起棋来。
两人方才似乎是一边下棋一边聊天,沈书云进来的时候,正是他们聊到投机的地方,荣恩公和朱霁皆只是给她略略回礼,仍旧在继续聊得火热的话题。
荣恩公神采飞扬地回忆过往战场上的趣闻,朱霁恰到好处地附和,令老人家难得这样开怀一回。
“世人只道当年讨伐高丽是风尘苦旅,听闻公爷说起旧日趣事,才知道战场上也有这般奇闻,确实令晚辈大开眼界。”朱霁一双眼眸中满是崇敬之情,言辞也十分由衷。
荣恩公面带笑容,感叹道:“这番过往,也只有世子这样十二三岁就上过战场的人,能听得出个中玄机。我若是对自己的儿孙说起,恐怕就算说得再清楚,他们也百思莫辩。”
朱霁也领受了荣恩公的恭维,谦逊道:“能得到公爷首肯,孔阳不胜荣幸。”
沈书云纳罕地看着这两人,思忖难道这就是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纵然是处在不同的时局立场,也能因彼此各有伏虎降龙之能,就可以互相欣赏,对坐而笑?
她不解的视线从两人扫至棋桌,看到了上面除了棋子,还有一张崭新的交钞。
见沈书云疑惑,荣恩公便解释道:“京畿西北遭了水灾,安王世子也心系黎民百姓,他拿来了体己,委托咱们府上捐赠给灾民。”
荣恩公笑意盈盈地将那张交钞递给沈书云,嘱咐道:“你拿去给子峻,明日让他带去衙门。”
朱霁也对沈书云微笑,很谦和温润地说:“本来,圣人只命京中勋贵按照官衔募集善款,不牵涉在下,不过既然我人在京中,又见沈公亦是对救灾倾囊相授,于是也想表一表心意。”
沈书云心道原来如此:祖父是个性情中人,即便是如朱霁这样一身反骨的乱臣贼子,只要做的是有益于家国天下的好事,他也能与之笑谈畅饮,下盘棋也就不足为奇。
也的确,无论如何能自掏腰包捐钱赈灾,这是大好事。但是沈书云看到朱霁那张虽然英俊倜傥但却矫言伪行的面孔,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想了想,便也温柔了神色,对荣恩公道:“安王世子宅心仁厚,着实令人敬佩。只是世子贵为宗室子弟,通过咱们家捐钱不合适。按道理,这笔善款应当由安王府委派进京的内监呈送内务府,圣人知会以后,再交由户部处置。”
沈书云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张交钞,仿佛能用眼神在上面烧个窟窿,又带着不满和嫌恶扫了一眼朱霁那双睫毛如羽的眼眸。
荣恩公恍然,也是这么个道理,便对朱霁道:“有道理。瞧瞧,老夫只顾着高兴,却忘了朝廷办事向来讲究个繁文缛节的规程,吾一介武夫,这上头还真比不过云娘子有法度。”
朱霁看着沈书云那张带着微微的嗔怒又伪装克制的娇俏容颜,片刻间有一些出神,听闻荣恩公的话,便应承道:“的确,沈大姑娘处事端方,倒总是我乱了方寸。”
沈书云听到他说“总是”二字的时候,脸色平静,心里却窝着火把他骂了一万遍。
朱霁便让身后的四宝将交钞收起来,下午时分亲自往内务府走一趟,递交给部堂掌事。
沈书云不想再理会朱霁,她只想哄着荣恩公尝尝后厨新作的月饼。
“祖父尝出来没有?今年的月饼样子里,用了明前的休宁松萝,确实比过去咱们家做的月饼要雅致些,甜味也不似往昔那般浓,应当易于克化,祖父可以再吃一块。”
自从东山避暑归来以后,祖父的胃口一直不好。因此遇到祖父能吃的、好吃的,她总是希望让他多进些。
“不吃了,我不爱吃这些甜甜腻腻。若不是你,早让人拿走了。”荣恩公笑着摆摆手,沈书云也只能作罢,命念春把月饼收起来。
朱霁在一旁看着沈书云面容上变换着的神色,心情也跟着起伏。
沈书云进来时,能再度相见,他心里十分欢喜。起初,他在心里默默玩味她两颊上浮现的红晕,后来被她与沈公之间的祖孙深情而深深触动,再看到她因祖父日渐消瘦而升起忧虑之色时,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
他突然发觉,自从住进了荣恩公府,她的一颦一笑都可以随意牵动他的心绪,哪怕至今他和她所说过的话,都够不上十句,每一句都能让他感受到澎湃的心潮。
这时,曹管家赶来,寻沈书云去审校中秋节给各处宅门的礼单,沈书云看看祖父日渐塌陷下去的双颊,忍住心中的忧虑,匆匆与二人告辞了。
见沈书云走了,荣恩公笑着叹一句:“也是老夫一时兴起,让云娘子小小年纪执掌这么大的后宅,想来也是难为她了。”
朱霁便拍马屁道:“大姑娘凤雏之姿,这些事情似乎难不倒她,只是略有操劳。”
荣恩公深以为意,点了点头。
已经快到中秋,阳光依旧明媚温和,洒向院中却早已不是盛夏时分的炽热,偶尔一阵微弱的风吹过,也能摇落几片不起眼的木叶。
古书云:弦动别曲,叶落知秋,大抵就是这般意境。
沉了一息,荣恩公的眉眼方才还因为孙女在侧而慈眉善目,转瞬间再投向朱霁的时候,已经又是洞烛其奸的深邃,如是这般凝视了一瞬,才沉沉对朱霁说:“有件事,老夫倒是很想对世子一提。”
朱霁自然也感受到沈公爷神情和语气的变化,却是处变不惊,依旧温润如玉回答道:“晚辈拭目侧耳,愿闻其详。”
“就在世子入府当日,老夫拟定了一份秘奏,请赵世康将军转交给一位禁中旧日相熟的黄门,请他呈递给圣人,希望能够秘而不宣直达天听。可是数日过去,那位黄门离奇地猝死于家中,而那封秘奏也不知所踪了。这事岂不是十分蹊跷?”荣恩公道。
朱霁心中已经了然,却仍然面不改色,反问道:“的确,听起来这位宫禁似乎是中了暗箭。可是,这种事情向来都极难彻查,公爷深谋远虑,对此有何洞见?”
听闻朱霁一言,沈公爷顿时爽朗地哈哈大笑了一声,仿佛觉得朱霁的应对十分精彩,称赞道:“世子藏巧于拙,真是极好!”
然后荣恩公转瞬肃然起来,对朱霁冷冷道:“如果老夫还没有老糊涂的话,此时这封秘奏,应该正在咱们府上。”
明明两个人都看穿了对方想说的话,戏码却还要照常往下唱。朱霁也随之笑道:“那公爷的确要从长计议,好好审问一下府上的家丁与院护,毕竟家贼难防啊!”
朱霁的语气里一丝胜券在握的自负,而荣恩公一声历经风雨,早把胜败早已置之度外,对朱霁道:“老夫乏了,世子请便。”
朱霁从命,十分恭敬地对公爷颔首行礼,便带着四宝,出了凌云院。走出月洞门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狼顾一眼,眸子里流露出了敬佩的神色。
朱霁回到存雄居,拿出了水盂,将荣恩公此前试图秘奏圣上的奏章拿出来,命四宝拿来火折子和水盂。
看着燃烧起来的火焰,一点点将沈公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秘奏吞没,不多时就燃烧成一堆灰黑,朱霁的眼神里是复杂的神色。
在进京之前,他自然早就听说了沈廷恩与先帝之间情同手足、开国创业的传奇,但是当真正走进老迈的英雄,他才能理解所谓曾经沧海,不是说说而已。
他自认为自己少年胆识,碧血丹心,因此对荣恩公一生戎马、从龙之功的传奇亦充满敬佩和爱戴。
但就是这样的老英雄,虽然对他也有一份欣赏,更多的还是将他视为忤逆先帝遗命的乱党。即便新君因畏惧荣恩公功高盖主,对他几番冷遇,甚至夺去了实权,他依旧至死不悔。
或者,荣恩公早就料到,自己的秘奏不会那么顺利抵达皇帝的面前,甚至明白这一切都是负隅顽抗毫无胜算,但是他还是那般不畏艰难,对先帝尽忠职守到最后一刻。
哪怕,先帝遗诏所任命的新君,可能连荣恩公自己都未必看得上。
“愚忠!”他在心头默默抱怨,这世界,弱肉强食,天下本来就应该由能者上位。那龙椅上的人若德不配位,自然应该由他们父子承接宗祧,来令万象革新。
这一切,从前在他看来是天命所归,毫无疑义。
但是,当他今日真的面对荣恩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那种决然时,居然心头出现的不是蔑视,而是一种陌生的敬畏。
他狠戾的眼神看着火焰一点点熄灭,最后盘亘在水盂上方的虚青烟雾也一点点弥散开去,心中的波澜才渐渐平息下去。
四宝从外头进来,身后跟随着几个搬着一只大漆的箱子,看上去奢华讲究。
大箱子后面,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小内监,穿着绿色荷花补子的圆领袍,上前行礼,自报家门说他是秉笔太监王瑾派来给朱霁送礼的。
“什么东西?”朱霁看着大漆箱子问。
“回禀世子,这是我们秉笔大人派我送来的,皆是珍品古玩,大人吩咐小的一定要面呈世子。”那个小内监回答。
朱霁命四宝打开,赫然看见了一箱子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