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是何母当家,何父很早就去世了,两个儿子里何盛远是个老好人,何青程是墙头草,最容易被收买。
明明这几天相处下来,何青程对何鱼百般维护,可为什么今天会是这样的态度?
何鱼懵了懵,眼泪要落不落地挂在眼角,他望着何青程,小心道:“哥哥,你刚刚说了什么?”
是听错了吧,肯定是听错了。
何青程朝他靠近些许,低头瞧他,淡褐色眼眸温柔剔透,垂落半空的手指修长干净:“一块表而已,不至于,先起来吧。“
悬到嗓子眼的心重新掉落回去,何鱼慢半拍握住伸过来的手,惶惶道:“我好害怕。“
他咬了下嘴唇,可怜兮兮地望着何青程:“哥,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家的感觉,不想这么快失去,你会帮我吗?”
何青程态度和平常一样,看不出什么问题:“当然。”
至此,何鱼彻底放下了心。
他知道卖惨这招并不高明,尤其是对何青程,因为他在何家说话分量最轻。
但事出突然,也没有其他更好选择,有何盛远帮他说话在前刺激何书,之后回家何青程再护着他。
犯再大错又如何?铁定万无一失。
何书拥有的东西,十七年前就该是他的了,他今日才来讨,是他大度。
一块表不过是刚开始,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何鱼掩下眸中深光,抬头时换了副表情,无助中透着依赖,像是寻见光:“谢谢青程哥哥,你对我最好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96此刻俨然有些怀疑人生,它回到系统空间重新查看了遍宿主资料。
沈星澜,男,26,程序员,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被选入我命由我系统世界是因为临死前有强烈求生欲,对钱有着超凡脱俗的渴望。
除此之外,平平无奇,刚进入系统空间时他是个纯新人,看什么都茫然。
问就是我不会我不行算了吧三连,96好说歹说他才签下协议。
而此刻开始任务世界才两个小时,在面对重大剧情线时他没有选择正面刚,而是逃课来了……墓园。
96百思不得其解,它切到观众频道看了眼,纳闷地发现观众频热度居然还挺高,纷纷都在好奇沈星澜到底想干什么。
毕竟这个人扮演的跟其他套路流水线不太一样,完全反其道而行之。
96默默看了他会儿:“我觉得你有点眼熟。”
此刻的沈星澜正站在块黑色墓碑前,盯着墓碑上的字眼一动不动。
苍翠山林间,成排铁灰墓碑矗立,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96决定套路他:“老实交代,你根本不是新人,对吧?”
沈星澜没理会它这个问题,抱手兀自安静了会儿:“问你个问题。”
96决定这回老实回答,跟宿主拉近下关系,它诚恳道:“请讲。”
沈星澜一手摸着下巴,手指无意识摩挲耳钉:“你死过爸爸吗?”
96:……
?
问一个系统这种问题,你有事儿??
沈星澜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丝毫不觉得这问得有什么问题,他上前一步,视线落在墓碑上,放空自己,任由灵魂出窍。
此刻他不再是他,但又未完全脱离,他以冷静客观的视角去观察这具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空洞,难过,委屈,思念,无力,所有情绪尽数涌上来。
像是跌跌撞撞在外奔跑了许久找不着回家路的孩子终于得以抚碑而泣,灵魂踏上归途。
沈星澜下意识想咬点什么东西,动了动手指,摸到空荡荡口袋后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他自己身体。
也正因为这个小动作,铺天盖地的情绪一下子全都收了回去,仿若从未出现。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打破了这片宁静,让沈星澜彻底回过神来。
来电显示“妈”。
沈星澜接起电话,那头是道略显冷淡的女声:“你在哪儿?”
天色已沉,暮霭将天际染上层漂亮橘红,像打翻的橘子汁,倦鸟归林,排排墓碑投下重重影子,沉默地注视少年。
沈星澜轻笑了声,很短促:“您打这通电话,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何书从来不对何母这样说话,他宛如个闷葫芦,所有情绪都自己憋着,憋到要爆发那刻,生命也就此走向终结。
昙花都比他生命力持久。
真是个小可怜,沈星澜想,还好遇到了他。
何母显然被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刺了下,她微微蹙眉:“不就是块表,坏了也就罢了,你去墓园干什么?”
沈星澜一板一眼,死气沉沉:“除了死人,去墓园还能干什么?”
连番被怼两次,说了话跟没说没什么两样,那点微妙不爽很快发酵,又被何母强行压下:
“我已经跟小刘说好了,让他接你回来。”
沈星澜淡淡道:“我都快成年了,这点小事自己能做主。”
电话那头静了静,沉寂了大概几秒,何母呼吸声沉重些许:“翅膀硬了?”
从接起电话到现在,何母说话一贯用命令,质疑的语气,显而易见平时母子俩几乎不沟通,关系非常生硬。
所以才会那么理所当然地选择何鱼,就连被她赶出去的何书死了,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消息。
沈星澜抬头望向天空,遥远天际最后一丝光线挣扎着在地平线跳跃,像快要熄灭的烛火。
他忽然想起接收的剧情线里,何书死时也是这样一个傍晚。
离开世界的那刻,何书亲手写下遗书:曙光将尽,葬我以风。
葬我,以风。不知道来世的小何书有没有像风一样活得无拘无束。
最后一丝光黯淡消失时,沈星澜轻盈跃下台阶,说完后随手挂断电话:“您就当是吧。”
墓园外小刘已经等候多时,墓园位置偏,何书坐他车过来的,他在外坐立难安,好容易见何书出来,立刻迎上去:
“三少爷,夫人让我接您回家。”
短短几步从何父墓碑走出墓园的路,何母给他打了三个电话。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何书进去前状态还行,但悼念完何父出来后,整个人显得有点恹。
沈星澜眼角微红,不仔细看看不太出来,他一言不发拉开车门走进去,车顶灯虚虚映过他侧脸,勾勒出弯月起伏似的线条。
小刘从后视镜偷偷觑了他好几眼,忍不住担忧他状态。
少年抬起手指,虚虚按了下眉根,仿佛有些不太舒服似的,他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盖:
“在回家前能去趟奶奶家吗?”
何老太太住在郊区,有片占地两千平的府邸,平时偶尔会召小辈们过来陪她,自从儿子死了后,她便不怎么外出,待在家里吃斋念佛。
何家本家离墓园很近,是回去的必经之路。
闻言,小刘犹豫了下:“……夫人还等着,去老太太那儿怕是天色太晚,会叨扰她老人家吧?”
表面说是叨扰,实则小刘担心去老太太那儿会耽搁太晚,回去不好跟何母交代。
连续三个电话打过来,可以想见家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小刘眼角余光瞥向后视镜,内心有些挣扎,后座上的人安安静静听完他的话,自嘲般地掀起唇角:
“我没了爸爸,原来现在连看奶奶的资格都没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起黯淡的眸,那一眼让小刘心惊,想到被打碎的琉璃盏。
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么多年都活在象牙塔里,如今家里遭遇重大变故,他只是想去看看奶奶,这点要求都不满足,那真是……
小刘心底默默给自己扣了顶过分的帽子,旋即打方向盘朝何家本家驶去。
何家本家,何老太太正在园子里听戏,凉亭游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戏子们拖着长长的袖子,咿呀软语。
佣人来报时,躺在木藤摇椅里的老太太陡然睁开眼,佛串从手里落下,掉了一地。
来人弯腰去捡,又重复了遍:“小三少来了。”
有那么一瞬老太太眼神很是空茫,听见这名字便止不住想掉泪,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
整日与青灯佛塔相伴,她性淡如轻烟,情绪上早就没什么波澜起伏,这还是第一次毫无缘由失态。
她头偏向旁边,用袖子轻轻擦拭,慢声道:“这么晚过来?快请小书进来。”
佣人应了声,转身去请,不多时,脚步声传来,一道清润少年音响起:“奶奶。”
老太太抬头去看,何书站在摇椅边,低眉顺眼,眼尾有抹潮红,像是哭过了似的。
若是往常,她只会问吃没吃晚饭,若是没吃,便留对方用膳,如果吃了,那就让陪着看会儿戏,对方不开口,她绝不多问。
或许是方才的悸动惹得心绪不平,老太太顿了顿,手指轻捻佛珠,罕见地开口:“怎么了?”
树影幢幢,在湖水倒出粼粼光影,戏词远远传来,这方小空间显得格外宁静。
沈星澜一言不发,上前蹲下,从下至上抬头看她,眼神温然平和,他盯了她好一会儿,带着某种温度的怀念。
他小声道:“路过这儿,顺道来看看您。”
明明少年什么都没做,老太太却在这种眼神里软化下来,所有孙辈里,何书是跟她英年早逝的儿子最像的一个,不是长相,而是气质。
到底是活了六十多年的人,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在她面前藏住事儿?
捻佛珠的手指轻垂,老太太往何书身后的小刘扫了眼:“顺路?”
小刘站姿笔直,晚上明明有风,他有些口干舌燥:“我跟小书少爷刚刚从墓园回来。”
隐居于此,老太太已然很多年没管过事儿了,敏锐的直觉却依旧还在。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大半晚上放学了不回家,去墓园祭奠完父亲后又跑过来看她?
摇椅停了停,老太太右脚踩在地上,站起身瞬间,手指不小心拂过蹲着的何书的脸。
在微凉夜风里,他脸上热度烫得惊人,她眉头蹙起:“你病了?”
沈星澜不说话,只是摇头,眼尾边那抹嫣色愈发明显,宛如红透晚霞,透着股苍凉病态。
他挣扎着站起,但浑身没什么力气,眼前一黑险些倒下去,被小刘眼疾手快扶住。
“小书少爷?”小刘着急地拿手贴在他额头,刚贴上他便嘶了声,“怎么会这样,明明来的路上还好好的……”
老太太立即偏头对佣人道:“去请孙医生来。”
说完后她往何书方向靠近了些许,下意识伸出手,在离对方身体只有几厘米时又停下,很多年没有亲近过任何孙辈了,这样的动作,对于她而言过于生疏。
下一瞬,沈星澜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握住她,手心里好似拿了什么东西,烙得慌。
他低沉道:“对不起,奶奶。”
滚烫泪水从眼角滑落,只一滴,点到为止,沈星澜声音更轻了:“是我没有保护好它。”
随着他话说完,手指也慢慢移开,露出一直握在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块纯黑机械腕表,表盘被砸得支离破碎,表针早就停了,当看见它时,老太太脸色霎时便变了。
这表她当然认得,那是何宁恒死前最后一个生日,她送他的礼物,收到礼物的何宁恒弯起眉眼,笑着过来抱她,说谢谢妈。
这么多年的自我催眠,在看见熟悉物品的瞬间土崩瓦解。
老太太去摸它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手表沾染少年体温,灼热滚烫,让她止不住想蜷缩。
她直直地望着那表:“是怎么摔坏的?”
高烧下,沈星澜意识已然逐渐模糊,根本无法回答老太太说的话,他像只从高空下坠的雀,扑倒在老太太怀里。
手机振动不停,那是何母不断打来的电话,长这么大,有史以来这是何书头回敢公然忤逆她,她这会儿应当气疯了。
沈星澜挣扎着想接起,摁了几次,刚接通,电话那头停顿两秒,紧接着响起何母的声音,紧绷而带着克制:
“什么时候到家?”
神智模糊,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沈星澜没有说话。
接连碰上软硬刀子,何母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你弟才回来几天?因为块表把人逼得哭一整晚,真是越来越厉害。”
以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年总是沉默地听着,很少反驳她,今天也没有例外。
何母其实很厌烦他这副模样,像是道影子,阴沉安静,很早前她就怀疑他不是她孩子,毕竟他跟她一点不像。
老天还是清醒的,才会把何鱼送回她身边,这孩子乖巧伶俐,聪明可爱,跟何书完全不同。
何书是哥哥,何鱼是弟弟,虽然知道何书并非亲生,她还是把他留在家里继续照顾,他已经不是个好儿子了,难道连个好哥哥都做不了吗?
种种情绪累在胸口,急需个纾解口,何母不容置疑道:“赶紧回家道歉,这件事我可以当没发生,何家真是快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那头依旧安静,何母正欲摁断电话,忽然有道声音传来,苍老有力,威严低沉:
“何书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何母眼皮陡然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