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砸在凌霜铭心上。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重新观察一遍青衣人的神情。
美目流眄,柔和得若世间最清软的风。
果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我不会让他死。”凌霜铭一字一顿道,“只要我在一日,定会护他无虞。”
他看到那人怔愣一下,展颜笑道:“是我多虑,你既有这般决心,阿洵和它交予你我便安心了。”
凌霜铭挑挑眉,不置一词。
雒洵是他的徒儿,何时成了此人的所有物?
眼见青衣人的身影又开始变得浅淡,他才想起这人似乎还未讲最关键的问题。
“等等,你和雒洵之间,究竟……”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朔风凛冽,自洞口灌入,扑得满地火苗乱舞,也将那抹孤寂青影连同最后的悲叹吹散。
眼前一切景物都朦朦胧胧的,凌霜铭才惊觉自己眼底不知何时覆了层水雾。他伸手拂过眼角,看着火光里格外晶莹的水珠,一时有些发怔。
无情道大成的他,早就无情无欲,不知悲喜,如今为何会流泪?
难解之际,手中忽然被人塞了一碗热乎乎的汤,打断了思绪。
转眸看去,易千澜正站在火堆前扑打身上落雪,应是刚从外面回来。
“我和几位同门猎了些灵兽给大家开荤暖暖身子,你这碗中我多加了几味滋补经脉的灵植。”
事到如今,再瞧不出易千澜的异状,凌霜铭也枉活了这把子年岁。
他将汤碗递给易千澜,眉目疏离道:“师兄不必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将汤药分给那些发热的弟子。”
察觉到凌霜铭刻意的疏远,易千澜心里一紧。
不过想到凌霜铭近来对人态度一直如此,他又生出丝侥幸来。
“霜铭,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我自是要多照顾你些。”易千澜挨着凌霜铭坐下,重新将碗递回去,伸手为病恹恹的人敛好衣角,“而且现在你才是这里的主心骨,你若倒下了,再遇到天阶妖兽,我们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凌霜铭心知拗不过他,只好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应是热气蒸腾的缘故,那两瓣薄唇泛起血色,苍白双颊也升上两缕绯红云霞,如点墨山水间忽然生出大片桃云,一下子鲜活起来。
易千澜小心翼翼地收敛眼底的欲望,一刻也不敢落下地观瞧着眼前这副旖旎风光。心里不由慨叹,从前凌霜铭未曾伤重时,容貌应当比现下还要昳丽几分。如今回想起来,只剩满腔惘然。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他的眼神收在眼底,捂着唇闷咳几声后斟酌道:“此地往东再行数百里,就能到达传送阵,但后面的路只会艰险百倍。如果众位师兄撑不住,就不必跟来,我一人即可。”
与青衣人对话后,他表面上尚且镇定,实则已是心湖大乱。
雒洵的性命只怕朝不保夕,他这做师尊的,哪里还有闲心思与易千澜这只缠人的蚊蝇斡旋?
“胡闹!”易千澜猛地抓住他纤细的腕子,“你知道开启传送阵的方法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这遍体鳞伤的模样,可以应付得来一路上的妖物?你就这么想找死?”
雪白细腻的肌肤哪经得起如此大的手劲,很快便被易千澜抓出两道醒目的红痕,且还隐隐有些发青。
凌霜铭眉峰一凛,凝视着抓在自己手腕上的东西,目光如刀:“放手,你无权置喙我的决定。”
与那对满含杀意的眸子对上,易千澜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松开双手。
他毫不怀疑,若是再晚上半分,自己的下场就会和落星渊前尸骨无存的天阶火鹰一样,甚至还要更凄惨些。
“霜铭,你和从前那个霜铭师弟,还是同一人吗?”忍着心中寒意,他不无绝望地问。
凌霜铭冷声道:“卑躬屈膝的人,一朝不再任君差遣,在师兄眼里就算两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易千澜面色又是一阵青红不定,但他到底是代掌教,很快又镇定下来,“师兄只是想问,过去的霜铭师弟不善法术,阵法更是一窍不通,可你现下……”
看到师弟的眼神又不善三分,他赶忙补充道:“你若不想说,我也当从没问过。只是师弟,你与这秘境究竟有何渊源,为什么不惜拼了性命也要闯进来?”
“你问我,我怎知?”
易千澜不但人烦,嘴巴更不停歇,片刻饶不得人。
凌霜铭生无可恋地把天聊死,正打算阖上眸子闭目假寐,心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未曾见过北冥剑诀的剑谱,却可以熟稔地使出每一式。而冰凰,青梧,沐雪剑……似乎都能联系到创造剑谱的林决云。
自己和青衣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人,青衣人与林决云又是什么关系?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先前的药力发挥了作用,睡意已模糊了神智。
他隐约觉得自己出了山洞,向某个既定方向行去。
寒泉上愁云聚而不散,联翩飞洒的骤雪砸下,很快比鹅毛还大。迎眸一片银白,密集得无法视物。
九幽冥火在阴霾中格外醒目,莹莹点点扑打在他脸颊上,用柔软的火舌轻轻扫过肌肤,传来几分暖意。
凌霜铭向其中一簇火苗伸出手来,冥火竟似温顺的鸟儿,乖顺地落在他润洁的指节上,还轻轻蹭了蹭以示亲昵讨好。
奇怪,永封万物的冥火,为何对自己不起作用?
茫然漂泊许久的他,看到这一幕,神识清明了些许。
他这才发现,悬浮在空中的自己,足下并未踩着灵剑。只需轻轻迈步,便可瞬息飘出数里,这是化神期方能掌握的御风术。
而自己身上所穿衣物,也从一袭月白竹纹长衫换作了云纹青袍,外罩以金银双线勾勒滚边,袖角坠以寒玉流苏的华美鹤氅,正与屡次入梦的青衣人所穿一致。
刹那间,神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痛哼一声,伸手按上太阳穴,额前因脑海内针扎似的剧痛而覆上一层细密冷汗。
在将要昏厥的那刻,掌中有什么物事震颤一下,将他从记忆的旋涡中拉出。
凌霜铭站在原地喘息一会儿,待视野清晰了些,才看向手中抓着的长剑。
是沐雪,却又不像。
作为一柄凡铁,这把沐雪剑过于灵气盎然,幽蓝光芒如同萤火,在剑身上流转不息。
虽然它现在隔着剑鞘,静静地躺在掌心中,凌霜铭却觉得自己与这把剑,心意是相通的。
他能感觉到沐雪剑传来沉重的情绪,方才那阵动静,应当是剑在悲鸣。
“无需为我悲恸,你当知道,万物逆旅间,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灵嗓音在阒寂的冰原上荡开,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很快淹没在风声中。
——你明可飞升,为这等蠢事断送性命,值得吗?
“再没有比这更值的事。”
——吾会阻止你。
“沐雪,往后还需你多担待着。”
——要死就赶紧死,少拉人落坑!
凌霜铭听到自己又宠溺地笑了笑,却有串剔透的水珠从下颌滑落,滴在剑柄上。
他愕然半晌,想要伸手抹去,那晶莹的泪渐渐变得殷红,如被辰砂浸染,滴落在脚下洁白的雪中,像数点红梅绽放。
原是鲜血如瀑,顺着袖角淌下,俄顷功夫就把足下数重积雪浸透。
他踉跄跌坐在一道画好的阵法中,伸手将左心处穿胸而过的长剑扯出,随手丢在一旁。
汩汩血流淌下,咒文霎时发出粲然红光,开始自发吸收凌霜铭身上蕴含了踏虚修士毕生修为的血液。
心脏处一剑贯穿的伤,远没有神魂被硬生生扯出时更煎熬。
不出数息他已痛得麻木,清眸早就失去神采,只能倒映出一片朦胧血光。
一只巨大的冰凰正在上空焦急展翅,盛怒之下朝阵法喷出暴戾的冰蓝火柱。四野须臾间被冥火冻结,可这骇人的蓝火,却对阵法中衰竭到极点的人丝毫不起作用。
凌霜铭看到自己无视了俯冲而来的冰凰,用布满血污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托起两道微弱的元魂碎片,放入阵法中央。
“好沐雪,今后有劳你、顾好大阵……等……”
可惜这声游丝似的呢喃未完,便已被无尽的寒凝固。
他挣扎着最后看一眼安放在阵法盛光中,纠缠交错的两道元魂,唇角那抹清浅笑容还未来得及扬起,便彻底沉入永夜之中。
在嘈杂惊呼中,凌霜铭攥紧胸前衣料,撕心裂肺地咳着。
他的意识还沉在冻彻魂魄的寒泉中,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呕了很多血出来。
有人为他输送灵力,也有人捧着热水为他润肺,唇齿间丹药的清苦味道经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亦或是半旬,灵台中的浑噩才散去些。
他勉力抬起眼帘,入目是一片云海,透过朦胧云层,可以看到脚下万里雪原。
见怀中人终于醒了,易千澜灵剑抖了抖,好险没有连人带剑栽下去。
“霜铭?”他凑在那雪白耳垂边,声音尽量放至最低,生怕将人好不容易恢复的神智又惊散了,“我们正在寻师尊的路上,等找到师尊,就能治好你的伤了。”
短短几天,本就轻盈的人,身量又清减一圈,抱在怀中像团棉絮似的。
凌霜铭轻微地点头,其后易千澜在他耳畔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却没有心情去听。
自十渊寒狱解封后的违和感,终于在血色梦境中找到了答案。
难怪每当回想前世,都觉得隔了道雾霭,怎么也瞧不清楚。
他的神魂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残缺的,某些理应铭记在心的东西被剥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