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些被凌霜铭掐死后,雒洵后半夜便未曾合过眼。
他沉着小脸枯立在窗前,默默望着窗外仿佛永无穷尽的夜。直到天光乍现,云海尽头被初阳染上金辉,才从失神中惊觉,收敛了瞳孔中阴戾的血光,又换上稚子略带天真的面孔。
不多时,房门被人轻轻扣了几下。雒洵迟疑一瞬,慢慢解下门闩。
门外站了个活泼的小童,身着以鹤羽织就的鹅黄外袍,头顶左右两只小发髻用红绳拴了,正笑吟吟地看着他。身量虽小,倒是颇有仙风道骨之资。
若是那张藕粉的小脸上,没有两只醒目的黑眼圈的话。
“雒小公子,凌峰主吩咐听雨来伺候您更衣。”听雨说罢,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峰主说等您洗漱完毕,就去峰顶论剑台见他。”
雒洵看眼天色,大概才刚过了寅时,不由跟着打个哈欠。一时半会,猜不出凌霜铭天还没亮就急着找他,是想做什么。
听雨则惦记着向峰主交差,见他还在原地发愣,干脆直接上手去扒雒洵那套几乎要烂成布条的短褐。
领衽猝不及防被听雨扯开,露出一角绘着黑色缠枝花纹的苍白皮肤,雒洵瞳孔紧缩,猛然推开鹤童:“我自己来!”
听雨被推得趔趄几步,满脸雾水地瞥几眼雒洵。最终还是将手中备好的衣物放在桌案上,退了出去:“公子且快些,晚了会被峰主责罚。”
雒洵没有搭理鹤童,褪下原先那身衣物后,他飞快地将童子留下的服饰抖开,也不管里三层外三层的繁杂结构,匆忙地套在身上。
将半长的黑发梳通,用发带潦草地扎起后,他推门走了出去,示意鹤童可以带路了。
听雨不明就里地上下打量雒洵凌乱的衣衫,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化出鹤身,驼着雒洵朝云海间的峰顶飞去。
是个比峰主脾气还古怪的娃儿呢,想到今后自己便是要伺候这一大一小两个薄情寡言的主,听雨无语凝噎。
山间氤氲云雾被鹤羽向两边拨开,随白浪分流,二人很快浮上云海,看到苍青色的天穹。
峰顶气温远比山腰低,此处已不见茂密的松海,只有遍地嶙峋怪石,其间插满了各色弃剑。而最北面悬崖前的巨石则被雕作参天石剑,其上以古老篆文刻下“论剑台”三个赭色大字。
石剑之下被人开辟出一方平整宽阔的广场,想必便是玉清派旧时比剑论道的场所。一株古松郁郁苍苍,枝条茂密如盖,遮挡了半个场地的上空。
“原来这就是当年祖师爷玉京仙尊一人一剑力压群仙,由此建立玉清派的论剑台。”听雨也是头回来到此地,兴奋地张开长喙,对背上的雒洵说。
雒洵并没有听雨这么强烈的门派归属感,闻言只敷衍地应和几句,视线扫过遍地生锈的断剑,最终落在云崖前那道长身鹤立的背影上。
察觉到二人靠近,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雒洵幽沉的眸子蓦然划过光亮,随后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凌霜铭换了身月白长衫,袍裾边沿以群青色及银色丝线勾勒出淡雅的青竹云纹,外罩群青色绡纱氅衣。如云黑发并未束冠,只用玉簪简单地挽个发髻,余下长发随意地披下来。
长风吹过,衣袂翩然翻飞,几缕发丝漂浮在隽秀眉目前,衬得他身姿轻盈,冰肌如玉,周遭堆卷的莹雪都有些相形见绌。
雒洵觉得凌霜铭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虽说行动里还带着羸弱病气,但笼在眉目之上浓重的疲倦却扫去大半,澄澈双眸顾盼间多了几分神采。
像幽渊里的枯树忽逢一线光明,总算寻到攀爬的方向似的。
雒洵在不动声色地思考凌霜铭把他叫来的目的,而凌霜铭亦凝望着他,眸光沉沉,似乎在斟酌什么。
少顷,凌霜铭伸手,示意雒洵来自己身旁。
雒洵只好紧绷着神经,不安地踱到凌霜铭面前站定。
他年纪小,又因缺食少粮而长得极慢,个头才到凌霜铭大腿附近。仙长看似单薄的身躯有如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上,叫人有些窒息。
他又想起,这人昨夜还想要他的命。
忽然,一只冰凉的大手覆在他头顶上。
紧绷的神经顿时弹起尖锐声响,雒洵打个激灵,几乎跳了起来:“仙长,你……”
随后他发现,这只手只是轻柔地帮他梳理凌乱的发丝,将马尾重新整好,用发带打了个紧紧的结。
正当他怔愣之际,头顶上传来声极低的轻笑。但等雒洵抬头去看时,凌霜铭的面孔已恢复了冰冷。
其实凌霜铭早在看到雒洵的炸毛马尾,和那身穿得七零八落、东短西长的衣物后,便觉得十分有趣了。小童强装正经却反倒显得气鼓鼓的脸,配上这身颇为粗犷的打扮,说不出地滑稽。
“以后衣服穿好,你现在这样,真是毫无礼数。”凌霜铭说着又蹲下身来,一丝不苟地替雒洵整理乱糟糟的衣襟。
雒洵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那双修长的手翻动他的衣领,细致地将错乱的衣摆理顺,又用丝绦在他腰上打个漂亮的结。
“魔族的人……衣服和人族不一样。”也许是平视使凌霜铭的眉眼变得柔和,鬼使神差地,雒洵的语调变得甜糯起来,“来这里后,从没有人教我穿衣。”
“听雨和画岸你都可以差遣。”凌霜铭正低头为雒洵整理腰带上的流苏,因此并没有发现,小童的脸颊上慢慢飞起一抹红晕。
“我身上有魔纹,不能给人看到。”雒洵继续小声辩解。
总算把雒洵的形象打理好,凌霜铭满意地看着眼前身着玉清派青色校服,长袍玉带的小仙长。
看不出来,雒洵打扮后,倒真有些讨人喜欢。
昨夜本想将这小童连带心魔斩去,可当他对上孩子毫不设防的睡颜,便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毕竟眼前的雒洵什么都未做过,上一世的仇怨不该由小小的幼童来承担。
这一宿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雒洵目前只是张白纸。若他从现在开始,为雒洵种下颗道心,教导其压制魔性,或许亦能安然化解劫难。
“我姓凌,名霜铭。在师兄为你安排去处前,你可愿随我修习道法,压制体内的魔族血脉?”凌霜铭问。
原来凌霜铭是为这个,才特意把自己叫到论剑台的?
雒洵再也控制不住心中讶异,古怪地看了凌霜铭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拜下去:“弟子雒洵,愿受师尊教诲。”
像他这样生来便被遗弃之人,其实没有多少选择,能抓住一根稻草,便是上天为数不多的成全了。
凌霜铭却不知雒洵心里的小算盘,微抿薄唇将雒洵扶起来。心想,小崽子倒是个会顺杆爬的,他可没说要收徒啊。
不过,罢了……何必纠结称谓,等因果了结,这段有名无实的师徒情份自会散去。
远处云海间翻涌的金色逐渐褪去,随天光渐亮,混着灵气的雾水升腾而起,又汇成厚厚的新云,把日头彻底遮得严严实实。不多时,竟飘起了浮霭晴雪。
雒洵哈口白雾,乖乖盘坐在凌霜铭身旁,听后者念心法口诀。
他还未识字,看着密密麻麻刻满古字的书简,如看天书。好在凌霜铭甚有耐心,听说雒洵不会,便将书册摊在膝上,挨个指着那些云篆读给雒洵听。
“夫道也者,取乎万物之所由也。道贵长存,保神固本,形神合道,先天以生,后天长存……”
诵读经文的嗓音清泠低缓,若被雪涤净的轻岚拂过耳畔。
雒洵投入地听着,视线追随凌霜铭的指尖移动,只觉枯燥乏味的道经都变得妙趣横生,不多时便记下大半本。
待念过一遍,雒洵立刻将整段口诀流利地背了出来,翘起脑袋等着凌霜铭点评。
“背得不错,我再演示一边行气过程,你且照着来。”
没有得倒预想中的夸奖,小童狭长的眼中闪过失望,但也没有气馁,飞快地跟着凌霜铭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凹好打坐姿势。
在山顶坐了大半个时辰,这具身体已开始腰酸背痛。见雒洵学得差不多了,凌霜铭便扶着松树枝干站起身,揉揉有些发麻的大腿,打算下山去。
临行前不忘叮嘱道:“引气入体的过程,绝大多数修者都耗时甚久,你不必心急,按心法运转内息便是……”
话还未说完,却见凝神闭目的小童身上蓦然流转开两缕微小气劲,自天灵盖升起,又汇入丹田气海中,呈生生不息之相。
——不到半日,竟已由凡人之躯入道,步入炼气一层了。
若说之前见他过目不忘,凌霜铭尚觉正常,因为修真界从不乏这类天才。可见识了雒洵的入道速度,便是他也不由心下微惊,或许此子修道的天赋要远比他想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推翻了先前预想的教导流程:“听雨,等他运转过一个周天后,监督他去山下用灵力挑两桶水上来。不可用手或寻常的扁担,否则重新来过。”
听雨吓得脸色直发青,再看向雒洵时,视线充满了同情:“啊这……谨遵峰主命令。”
已知试剑锋足有万丈高,雒小公子才刚炼气一层啊,全身的灵力加起来,只怕还没半桶水重。希望不会被累死在半山腰上吧。
“那峰主您……”
“下山,去伙房。”“……啊?”
凌霜铭淡然问:“否则这峰上,谁会做凡人的吃食?”
听雨再次无语,确实除了峰主,没有第二人了呢。但听小兄弟们说,像峰主这样仙气飘飘的美人,厨艺往往和颜值成反比。
希望可怜的雒小公子,在经受过那样的折磨后,不会被峰主毒1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