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自梦魇中惊醒,心口尚在因梦境的余波不住地悸动,凌霜铭攥紧左胸前的衣襟,急促地喘息着。
不到三天的功夫,已历经数次濒死体验,若换了心智不坚的修士,只怕早就走火入魔了。即便是凌霜铭,此时思绪也陷入混沌。渡仙劫时九重雷劫加身,诛仙柱上魂飞魄散之苦,以及被人挖心之痛,不断交织在识海中,直欲将人逼疯。
“扪心自问,我待你不薄……为何负我……”凌霜铭失神地喃喃自语。
若此时有第三人在,定会被那对炽亮的桃目吓一跳,往日澄澈的眸子此刻竟染上血色,浓稠得有如实质的杀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倏然,那对骇人双眸又恢复清明。凌霜铭回过神来,冷汗簌簌而下,转瞬湿了薄衫。
他苦修多年,早就断绝情1欲,但刚才不过是场再普通不过的幻梦,竟引动了他的杀机!
拭去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他披起外袍翻身下榻,彻底没了睡意。
长夜沉沉,一轮明窗前照进雪色来,银辉清冷,晕染开浓墨般的黑暗。
凌霜铭不由走上前去,推开窗牖。任冷风卷着冰屑扑在脸上,寒意穿透单薄的绸缎渗入肌骨,心悸感这才消散了些许。
那不是此世的雒洵,凌霜铭在心下沉思着。
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青冥宗。而关于自己的前世,其实他记得的东西并不多,准确地说,他只记得从自己独自提着剑去了无人问津的雪峰,修炼无情道开始的那几十年。至于前半生的回忆,早就斑驳不清,只能偶然想起零星的片段。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怕是今日雒洵忽然要拜师,牵动了这段早已被他抛弃的记忆,或者说,是被他刻意忘却的心魔。
如此一来,他渡劫失败就有了解释——九重雷劫虽被评为极凶之劫,但在他早就做好万全准备的情况下,仍旧渡劫失败,想必就是这段未能斩杀的心魔作祟。
修行者必先修心,一旦道心有损,便是修为再高,也难登至道。
若道心出了偏差,生出魔障,就要以化解心魔为首要之务。而从古至今,除去心魔只有两条路,或是顺其自然解开因果,或是斩除那因果的源头。
——杀了雒洵,否则只能除去雒洵对他的恨意,改写这条不归路的轨迹。
凌霜铭从储物戒里取出沐雪剑,铿然声响,半截剑刃出鞘,曲射而出的雪光打在他的面容上,使得本就苍白的肌肤越发白皙剔透。
明如秋泓的剑身倒映着他蕴满冰霜的眼眸,细长眉峰缓缓压下,凛冽而孤绝。
厢房内,雒洵也睡不踏实。事实上,自从横遭血难,他很少能安然入睡。因为只要合眼,总能再现那被绯色血液充斥的噩梦,以及一直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催命斧钺。
但今天许是因仙君披风上残留的药香太过怡神,他破天荒地睡了大半夜,不过还是被一阵裹挟了刺骨寒意的风吵醒。
辗转难眠,就不免多想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
听那些弟子说,这位救了他的仙君名叫凌霜铭。他不知道这个名字要如何写,却莫名感到亲切,就好像在什么时间节点,被他喊过上万次,已烙在意识最深处般。
可他分明是第一次与这人相见,因此这份亲近反倒令他越发警惕。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凌霜铭可以助他跃出这道名为绝望的深渊了。
溺水之人,没有任何抉择余地,只能挣扎着握紧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雒洵亦然。
他又在榻上翻了个身,望向被莹莹雪光照得通白的窗纸,却见那繁杂的云纹雕花投影间,隐隐约约地投着道人影,身姿颀长,广袖玉冠,如瀑般的发丝在寒风中翻飞。
这荒凉的试剑锋上,除却雒洵自己,只有凌霜铭和两个鹤童,因此几乎不用思考便能猜出来者身份。
凌霜铭静默地在门外立了半晌,才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门闩上,似是在犹豫什么。
雒洵不由握紧拳来,紧张地盯着窗上剪影的动作,手心开始渗出冷汗。近乎野兽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凌霜铭来意不善。
过了片刻,凌霜铭又放下手来,转了个身。雒洵不由松了口气,正想下榻去瞧这仙君在搞什么名堂,那剪影又转了回来。
这次凌霜铭没有再迟疑,伸手捏个法诀,沉重的殿门便悄无声息地朝两边敞开。
冷风倒灌而入,雒洵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赶忙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模样,意识紧绷地跟在朝他卧榻行来的人身上。
凌霜铭的步调很轻,连衣衫的剐蹭声都微不可闻。但当他在雒洵床榻外侧坐下时,身上那股森然寒意立时暴露了他的一举一动。
雒洵心如擂鼓,暗中咬紧牙关,拼命使自己的呼吸听起来更自然些。
可坐在他身边的人却好像比他更紧张——金丹修士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在凡人面前完全隐匿自身存在,而雒洵却能清晰地听到,凌霜铭纷乱失序的吐息声。
正在心下奇怪,一只冷玉似的手掐在了他的脖颈上,凌霜铭竟是打算掐死他!
雒洵危机感大作,藏在被褥里的手猝然抽搐一下,但理智告诉他,面对这般境界的修士索命,寻常反抗简直如蚍蜉撼树。
没等他再去思考别的方法,喉间忽然一松,凌霜铭又将手收了回去。
雒洵整个人都僵住了,任他小脑瓜运转得再快,也想不明白这仙君大半夜的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凌霜铭又在榻边枯坐了会儿,数盏茶后方才低低叹息一声:“罢了。”
“什么罢了,仙君深夜来找我,有什么事?”
稚童糯糯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凌霜铭骤然回魂,发现自己正以手撑在雒洵耳畔,呈一个诡异的姿势,伏在雒洵上方。两人的鼻尖离得很近,即使光线很暗,仍能从对方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出自己的倒影。
“仙君,在药仙谷的时候,师兄说过,不可以随便上别人的床榻。”雒洵稚嫩的小脸,在说这话时居然透出股正直之气。
也不知他有没有明白师兄的弦外之音,反正凌霜铭这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听懂了。
凌霜铭试图扯起嘴角,像先前几次那般,用笑容掩盖住自己的尴尬蒙混过关,却没有成功。只好冷着脸,干巴巴地说:“明天1朝食,你想吃什么?”
雒洵:“……都行。”
仙君,这个谎言好蹩脚。不会有人在丑时潜入别人的房间,问他早上是吃馒头还是吃包子的。
待凌霜铭轻掩上门离去,沉闷的咳嗽渐渐被风号吞没后,雒洵终于放下紧绷的神经,长长舒口气。他迅速走至窗前,看着窗外雪地里残留的数点绯红血色,晦暗不明的眼中涌上几分疯狂之色。
——原来,连你也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