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澄水默不作声地点头示意,待人端上两杯香茗退下,他都未再看向卓颐。
一时隔间内二人并坐,死寂无声。
卓颐能如此自然地带他前来此处,面貌又不加遮掩,手持玉兰教教主的身份令牌。
这里一个再不普通的引路侍女都知晓江环龄是玉兰教教主之名,难以保证不会有人与玉兰教有过交集,从而认出她不是江环龄,除非……
誉澄水面色不变,他一贯如此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身体寒意涌起,果然魔教之名并非浪得虚名。
那么现在真正的江环龄身在何处呢?
如平静的湖泊落入一粒石子,一声少女的轻笑从身侧传出,誉澄水恍然明白,她自然也是清楚自己已然暴露,所以没有面对他继续遮掩声线的必要。
依旧是少女清亮的声音:“你在害怕吗?”
不得不说卓颐的洞察力超出常人,几盏烛灯并不明亮,堪堪照亮四壁,照进眼中的光明还是透过单面琉璃窗的余光,光影照耀,侧脸隐藏在光影下。
卓颐只凭呼吸的顿挫就做出了判断。
誉澄水还在思考,卓颐不待他回答,又问道:“不知誉祭司年方几何?”
这次他不假思索道:“二十有二。”
“啊……”卓颐伸手挠挠下巴,“称祭司你誉兄可好?”她初夏满了十八,之前瞧见誉澄水未着面具时的半张脸,女相俊秀、略显青涩,还以为和她一般年纪呢,未曾先竟已及冠了。
誉澄水这才转头,他属实有些不明白卓颐到底要做些什么,自爆身份不杀了他,是为他体内一物。但也犯不着对他这般客气,要说是为了和他结交?
卓颐侧身抬臂靠椅,手扶下颌,直直望着誉澄水的眼里满是狡黠。
……看来不是与他结交。
誉澄水客气道:“卓教主抬爱了。”不说拒绝也并未应下,人在屋檐下,岂能尽如他意?至于卓颐的目的是什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其实此时卓颐倒是未想过什么,毕竟只是出客栈前的灵光一闪顺带捎上了他,暴露身份这一茬……她还真只是忘了。
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个毫无内力之人,外家功夫再好也逃不过她卓颐之手;现在无非是换种方法逗弄罢了,她确实觉得誉澄水此人有趣对他略有优待,添了几分关注。
他的身份怕是也不只扶阳门的祭司这般简单,自誉为名门正派的扶阳门,祭司脸上却有前朝落下的罪痂,她不过扫过一眼,抚阳门的掌教会瞎眼看不出吗?看似烧伤和砍刀留下的瘢痕猜得不错的话也是为了掩饰吧。
也许他有不少秘密和故事,可惜跟个哑巴似的寡言少语,她的兴趣也就止于此了。
哑巴也好,不多好奇,能多些好活的日子。
何况有时而盯着他,更不会有让他得以传信回扶阳门的机会。
既然如此,卓颐想来身份暴露又如何,待此间事了,他早已是一抔黄土。
“誉兄客气,多谢你随我来此打发时间了。”她微笑着缓缓道,“如有所需开口无妨,逍遥派一点碎银不至于付不起。”她当然是忽悠誉澄水的,与其让一只羊提心吊胆自己的死期,不如给他可以逃出牢笼的希望。卓颐无聊地掐住脸上的皮肤,这种脸不愧是举世大善人,她用着说话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心软了呢。
誉澄水不认为卓颐所言有何可信度,他只是颔首回应,卓颐也自然地转移视线。
拍卖会已经开始了,年轻的拍卖师站在台上,卓颐本没有提起兴趣,怎奈怀中苏醒的小狐狸突然炸了毛。
只见上一把青铜剑落入位白胡子老道士手中,他戴着面具语气遮掩不住的兴奋,很快离开位子,看来是想要立刻完成交易离开此地。
但小狐狸的重点不在此,拍卖师言语中还在故作神秘:“谁都知道如今妖物盛行,内力浑厚的武道大师尚会不敌小妖丧命,更别说那民间百姓,晚间不敢出门出声,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夺了性命。”
他顿了顿,听着台下小声交流附和的声音,与侍者别无二致的灰兔面具之后嘴角弧度悄然上扬:“倘若,妖可为我们人所用呢?”
哦?
卓颐眼神亮了亮,看向拍卖师身后盖着密不透光的黑布,那是一个铁笼。
她没有再抚摸炸毛的小狐狸,看似无力的柔荑毫无征兆地握住了毛绒的脖颈,小狐狸身体随之一颤不敢在她怀中作乱,掌中跳动的感觉脆弱得就像真的是一只引颈受戮的小兽。
与此同时,两位侍者上前揭开了黑布,笼中之物终于露出的它的面目,那是和卓颐手中形貌相似却大了足足三两倍有余的雪狐。
不,那已经脱离了世人对狐狸的认知。
这,是一只狐妖。
全场一片哗然。大多数人,不……是几乎所有人都未曾听闻有谁可以活捉妖怪为其所用的,更别提让它在笼中如此乖顺。
何为妖?本是伴随自然,以天地灵气为生,又独立与世间,不为人所知;怎料十三年前,先帝在世时突现荧惑守心天象,启国钦天监证天下言曰:“众夜观乾象,妖星隐伏于紫微之垣,破军天狼现世,国更有它变,帝星以身难当,天灾人祸至……”
此言一出天下果真大乱,西北起旱灾,四月无雨,大暑来时数城遍地曝尸荒野;朝廷的救援始终慢了一步,百姓哀号。
内有流民围都,外有异国虎视眈眈,边塞作乱,异族斥候四散进城如入无人之境,帝王无为,与其宠妃避于辖属行宫。
再之后,先帝驾崩,三公随薨。与世人称是天神降罪,后宫皇后乘机站上前朝,行国祭七日,扶持嫡皇子继位登基。
新帝尚幼,生于威徵年二十六年申月,钦天监批命麒麟,同年吉星现;是以如今乱世继位,顺应天命也,年号奉临。
太后助新帝肃清朝纲,因其年幼垂帘听政代理之。
自新帝登基,当朝太后雷霆手段之下,启国内乱平定,异族也有重兵压制,虽算不上炮火连天,扰人的战事还是接连不断,这几年好了不少,启国百年来的底蕴也是让其有了尚以休养生息的机会。
但世间还是出现了让人恐慌且无力阻拦之物,那就是“妖”。
以钦天监所言,凡世灵气消失,浊气上升;有的林间精怪不得不进入城池与人夺“气”生存。可是城中又哪来什么“气”?缘是人之精气,初生婴儿尤盛,吸引了它们前来。启国先迎天灾,又遇妖起;所谓身负麒麟命的当朝陛下也不得不为国祭命,长留于都城津散寺,代发修行。
而朝中由太后彻理朝政、建立镇妖司,不论出身贵族寒门、广纳异才斩尽妖族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朝廷随不入武林,却有着最精锐的武力镇妖司,连这帮人尚斩妖也死伤难免,居然让他们见识到了活着的、失去反抗的妖。
拍卖师环伺台下,有人脸上的欲望已不加遮掩、有的势在必得、还有的默不作声或是半信半疑……拍卖师敲响小锤抛出一句话,他的语气掷地有声:“在我卞阳拍卖会,我们敢承诺各位,拍下此妖,自会有其法门祝你掌控此妖,独你一人,言它生便活,言它死便殒命。”
他不再理会台下的声音,径自开口道:“起拍价二百两黄金,竞价不低于十两黄金。”
里间,卓颐提着雪狐的后颈转过手腕,雪狐不得已正面她,眼中遍红似鲜血欲滴;卓颐却好似看不懂这只小兽的心思,还打趣道:“这不会是你娘吧?小东西。”
左侧的鬼面男子倏地转过头,惊愕地看着她,不、也许是她手中那弱小得跟只小猫似的雪狐。
原来这是只妖,而她早已知晓?
卓颐对身旁人的目光状似不觉,又继续问着那雪狐,期待它真的可以开口:“阿乐,你怎么不说话呀。”
誉澄水突然觉得自己小瞧了魔教教主的恶劣,她目光纯澈专注,他这个毫不相干的旁人却无由起了寒意。
“三百两!”门外台下一位坐在首排的黑袍男子举起手中牌子,他傲然开口道:“在下松涧派孟开,希望各位给个面子,日后松涧派也会给大家行个方便。”
“松涧派?是近年新起的北方门派吗?”
“听说他们教主和当任武林盟主有些关系啊……”
“先别管松涧派了,你们不知前阵子与朝廷协力拿下马鞍山匪的教首的执事,不就叫孟开吗?!”
“……”
“……”
台下七嘴八舌地交谈着,一时间竟然没有人竞以高价,只是零零散散有着几声十两的加价。
很快就到了四百两,黑袍男子孟开并未着急,只是面上带着的笑冷了几分:“五百两!”他早就得知内幕信息此雪狐妖一事在卞阳竞拍,此次便是冲着它来的,若带来的一万两银票不足,那便怪不得……
“那孟开是何人?”卓颐疑惑开口,她在高处看得更清楚,依然有人竞价,但那孟开第一个开口之后明显竞价的热情比不上刚才他们的虎视眈眈,想必此人自持有几分身份。
“松涧派的执事,据说其派教主于他有恩甘愿屈于之下。”誉澄水缓缓开口,心底思量看来她确不太清楚当今的现状,孟开一人算得上是名扬武林,甚至有人私底下猜测他连本届盟主的桂冠也只手可摘,绝不是他口中岌岌无名之辈。
他比松涧派本身更有名气,不过也更少有人敢去招惹他,同他武力扬名的,还有他的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