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刚刚打鸣,一位中年妇人叩开了慈幼坊的大门。她满头的白发与四十余岁的年级极不相称,诉说着病态的沧桑。
前来开门的是昨夜宿在坊中的孙妙心,她睡眼朦胧,神思混沌,看不清妇人的长相,却在恍惚之间隐约看见了妹妹裴雁晚的脸。
孙妙心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眼前这妇人,与裴雁晚长得有五分相似!
妇人见到孙妙心脸上的惊色,便猜想她已经猜到了自己身份,于是微微一俯首,道:“我姓谢,谢泽兰。我来寻我失散的女儿。”
女儿?在孙妙心记忆里,慈幼坊收养裴雁晚的那一年,雁晚还是个一两岁的小娃娃。厨师清晨出门买菜时,发现小娃娃正孤零零坐在银杏树下大哭,便将她带进了慈幼坊。
慈幼坊当时的主管为新收养的小童取名为“亭亭”,亭亭一问三不知,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慈幼坊,更不知道父母是谁。
眼前这个叫谢泽兰的妇人,凭借与雁晚五成像的脸,让孙妙心相信了她的话,并邀女人妇人进正厅一叙。
谢泽兰在扣门时便开门见山,讲明了自己“寻女”的目的。待她一坐进正厅,茶水还没倒进她眼前的杯中时,她便又开口道:“我女儿今年约莫有……二十岁了?我们母女分散已有十八年。”
“我还没问过您,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孙妙心没有立刻将雁晚“供”出来,而是先与谢泽兰周旋,“我们坊里收留的女孩子,但凡能活到二十岁的,只有极少几个还在坊里帮忙,其余的要么自立门户,要么嫁做□□。不知您的女儿,是哪一位?”
“前些日子在江南,输给‘天命剑’的那一位。”谢泽兰端起热茶,饮了一口下肚,又接着道:“我对‘天命剑’这样的江湖人一无所知,但我某日路过酒肆时,被人拦下,说我与方才结完账的一位客人长得像。只是我的脚程慢许多,只能追到这里。”
孙妙心仍无动于衷,她知晓雁晚对“爹娘”可有可无的态度,不愿让眼前这目的不明的妇人叨扰妹妹的清闲。于是继续道:“如今坊中,似乎没有与您像的女孩子。”
谢泽兰聪明机警,在初见孙妙心时,见到对方脸上的惊讶之态,便明白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一定与孙妙心相识。
“没有关系,”谢泽兰优哉游哉饮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与孙妙心作别:“我只是脚程慢,追不上她。干脆我这便去找个车夫,送我去云州。”
“照你的话,你和令媛已经失散十八年,如今为何突然要寻她?”孙妙心放心不下,一个箭步拦住了谢泽兰的去路。
谢泽兰的脚步忽地黏在原地,接着便毫无预兆癫狂起来,她抓紧孙妙心的臂膀,咆哮道:“除了她,没有人能救我的小儿子!”
云州今日惠风和畅,乔川一个人蹲在山庄门口逗流浪猫玩。他的兄长乔岱不喜小动物,早就不知道跑哪躲懒去了。
谢泽兰便是在这时拍了拍乔川的肩背,吓走了乔川的小猫。妇人半蹲身子,撩起鬓发,意在让乔川看清自己的长相,笑道:“我来找我女儿,她姓裴,跟我长得很像。”
乔川被妇人的笑容瘆得汗毛倒竖,他从未听说裴雁晚有什么在世的亲人,可眼前妇人的长相,偏偏应证着她与裴雁晚的密切关系。
“少侠,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求求你。”谢泽兰见乔川无动于衷,便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他手心,紧紧攥住他的手,居然流下两行清泪来:“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带我去见我女儿。我命不久矣,只想她能认我这个娘!”
乔川着急忙慌站起来,把银子塞了回去,推拒道:“大娘,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带你去见裴师姐就是了,您不要哭了。”
谢泽兰一听,立刻把眼泪收敛干净,亦步亦趋跟在乔川身后进了山庄大门。她见山庄红瓦白墙,气派雅致,便夸当初设计山庄建筑的人心灵手巧。
乔川不经夸,他听谢泽兰褒扬山庄,便觉得与有荣焉,仿佛赞美之词也落在他自己头上,于是加快了脚步,急着想让谢泽兰母女团聚。
临近雁晚的小院时,乔川指着高出院墙许多的一排翠竹,道:“那儿便是裴师姐住的地方,她这会儿应该练完剑了吧。”
他正想着待会儿母女相见是如何的感人时,雁晚却先一步迈出了院门。雁晚先是看见个子更高的乔川,接着才看见乔川身边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女人。
她今日心情大好,练完剑后便换了件裙子,打算去赴昨日的约定。可她知道,当眼前这个妇人出现时,她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谢泽兰凭雁晚的长相断定了自己与她的关系,她心中的胆气狂放滋长,竟使她的嘴角向下一垮,扑倒雁晚面前,通的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嘶吼道:“囡囡,娘终于找到你了!你救救娘吧,救救娘的命吧!”
雁晚和乔川皆是大惊失色,乔川意识到自己一时糊涂,闯了大祸,连忙上前想要制止扒着雁晚不放的妇人。而雁晚也竭力挣脱着“母亲”,可陷入绝望中的人一旦抓住救命稻草,哪会轻易放手?
“你起来说话!”雁晚一头雾水,她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娘”来,还跪着哭求她相救性命!
谢泽兰一改先前的端庄大方模样,目眦欲裂地重复着央求的话语。雁晚头脑发懵,她觉得谢泽兰无理取闹,双手发力和乔川一起将妇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狐疑道:“你真是我娘?”
“囡囡,你看看你自己的脸,再看看娘的脸!”谢泽兰双眼放光,急于让雁晚相信自己真的是她母亲,“我不是你的亲娘,谁还能是!”
谢泽兰这么一通闹,山庄的其他弟子也循声而来,渐渐围成了一圈,窃窃私语起来。而谢泽兰偏偏要等围观的弟子多了才肯往下说,她胸中凝聚了一口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囡囡,娘生你的时候不容易,你不能这么狠心,见死不救!”
“把话说清楚,别搁这儿添油加醋。你来找我,是为了认女儿,还是因为命不久矣,想抓救命稻草?”雁晚冷着脸色,对妇人的哭闹毫不动容。
她自幼不缺少关爱,哪怕父母在她的人生里缺失了十几年,她也不曾有一丝记挂。而谢泽兰今日突然出现,显然不是要认女,而是目的性极强烈地要她搭救性命。
与她而言,谢泽兰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雁晚完全不能从谢泽兰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母女情分,于是又问:“我在慈幼坊长大,无父无母。那么我当年是与父母走散,还是你们抛弃了我?”
谢泽兰被问住,但她精明的凤眸中眼波一转,顿时又有两颗泪珠落了下来,哭道:“囡囡,这不能怪我和你爹。娘虽然把你生了下来,但我们养不活啊!娘无能为力,才把你送走的!”
她试图用这话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助的母亲,以此来博取同情,果然如她所愿,立刻奏了效。
人群中有一个叫方珂的弟子开了口,方珂心肠柔软,又不知内情,只觉得谢泽兰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可怜极了,便说道:“好可怜,裴师姐,你帮帮她吧。”
雁晚的额角为方珂的话一突一突地跳,她瞪了方珂一眼,怒道:“要你多管?她要我以命换命,我也答应?”
方珂被雁晚的眼神唬住,不再说话,默默退回人群之中。
谢泽兰见有人为自己说话,便道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我不要你拿命来换!你弟弟生了怪病,快要死了。娘寻了个神医,说要以兄弟姊妹的手指头做药引才能治好!”
此话一出,包括雁晚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大为惊骇。谢泽兰居然要雁晚的一根手指头!方才替谢泽兰说话的方珂也惊讶地捂住了嘴,为自己的天真和愚蠢暗暗自责。
寻常人失去手指,生活尚且要受到影响,何况是视剑如命的雁晚?
雁晚因震惊而沉默,她忽然觉得衣角被人轻轻一拽,扭头一看,原来是刚刚轻功落地的程芙。程芙蹙起两道细长眉毛,轻声说道:“别答应她。你先离开这儿,我来处理。”
她说这话,是怕雁晚受制于母女情谊,一时心软。哪怕雁晚只有一成的可能答应谢泽兰,程芙也不允许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一个剑客,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双手,程芙如何能不知道?
谢泽兰一听雁晚要走,立马慌了神,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抱着雁晚的腿不放,哀嚎道:“你不能走!娘走投无路,才来寻你!那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忍心?”
“我是你亲女儿,你尚且忍心抛弃我。那我为何不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冷心冷血?”雁晚冷笑,一根一根掰开谢泽兰缠着自己的手指,“你若是想要钱,或许我还能借你,但你想要我的手指头,简直异想天开!”
春日的太阳渐渐升高,轻轻炙烤着在场的所有人。正在此时,人群外围忽地传来一阵喧闹,接着,不知是谁高喝一声:“景王殿下来了!”
随着这声高喝,围观的人们居然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纷纷看向负手走来的“景王”。接着便有人认出他是半年之前被裴雁晚捡回来的“黎允”,一时间议论的中心又转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谢泽兰原本嚣张的气焰立时萎靡下去,她在越来越近的少年眼中看到了愤怒、厌恶,她仿佛要被少年的眼神生吞活剥。
而雁晚也更有底气,在场的没有一个同门支持谢泽兰,都不愿意雁晚以手指为代价去换素未谋面的弟弟的性命。
更何况是江允。
她又感到身后的程芙拉了了她的衣角,听程芙低声说道:“跟他走,这里我来处理。”
“你疯了?我走去哪?”雁晚眉头一皱,轻轻在程芙手臂上掐了一把。
江允今日起了个大早,在王府里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雁晚的影子。他心烦意乱,索性亲自来找雁晚。没想到一进山庄大门,便看到几个弟子急切地往前跑,他拽住一个询问,才知道雁晚从天而降了一个母亲,要取雁晚的一根手指做药引。
他没有立时去关照雁晚,而是看着跪倒在地上谢泽兰,皱眉道:“本王初至封地,这里是怎么了,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她辜负养育之恩,违背孝道!”谢泽兰听江允以“本王”自称,以为他能为自己主持公道,便抓住江允的衣服下摆,哭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只要她一根手指而已,便能救她亲弟弟性命,她怎能如此薄情!”
“一根手指而已?”江允为妇人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震怒,他俯下身子,咬牙切齿道:“你既口口声声说着母女之情,不如你也剁一根手指,才显得你们母女连心,同甘共苦。”
“我的手指头若能让她答应我,换回我儿子的命,那又算得了什么!”谢泽兰声嘶力竭地尖叫着,说完就将自己的手伸进口中,居然真的要咬断一根手指头下来!
雁晚见谢泽兰疯疯癫癫,唯恐她真的咬断了手指头,便一记手刀打在谢泽兰脑后。谢泽兰双眼往上一番,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乔川方才闯了祸,现在想竭尽所能地弥补,于是伙同几个弟子把谢泽兰弄到自己背上,嚷道:“找许大夫看看去,兴许他儿子也能有救。”
他又冲雁晚点头致歉,道:“师姐,我犯糊涂了,给你添乱了。”
“再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山庄里领,我打断你的腿。”雁晚捏紧双拳,凶神恶煞地呵斥道。
乔川尴尬地笑笑,背着昏倒的谢泽兰一溜烟跑开,程芙也跟随乔川一起离去。
雁晚见还有人围着不愿走,便清清嗓子,怒道:“都围着干什么!自己的事情做完了?”
其他的弟子畏惧雁晚的火气,纷纷陆续散开,其中还有人诧异地回头望了几眼江允。
江允见人们都各自离开,便上前拉起雁晚的手,眼神坚定,语气却柔和如春风,道:“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