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渺小凡生有信仰,因此而永生。
……
七月十四日,第十一区b区域执法局,执法队一队办公室,上午十点,晴转多云。
宋清一看着档案上的照片,只来得及说“你好”,没来得及说“再见”。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兰亭的名字,唇边露出的笑意太浅以至于难以看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兰亭这个名字是不是出自于《兰亭序》,她的笑容便永远定格在记忆和照片。
翟秋面前放着厚厚一沓资料,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她看过短信后先是看了一眼唐久,然后看着闻迹。自从今早宋清一看到死亡人员档案之后心情就很低落,他和闻迹之间的矛盾像是解开了,但看闻迹的那种毫无表情的臭脸,又像是矛盾激化了。
还不等翟秋有什么动作,唐久起身走到闻迹身边:“队长,初步排查完了,请问宋清一是不是和死者有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出于工作原则,这个案件需要移交别队。”
这时宋清一才有了点反应,他知道唐久这话明着是说给闻迹,其实是说给他的。一队的人从来不轻易放弃手里的任务,唐久暗含的意思更多其实是想要他自己申请退出这个案件。
宋清一放下手里的文件,他的声音多了一份清冷,好像在故意拉开自己与别人的距离:“根据《执法队工作手册(3120修订版)》,我和死者兰亭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亲密社会关系,出于对工作的严谨态度,我可以告知队里三天前我曾在医院与死者有一面之缘。除非上级以伤情为理由明确禁止我参与此次案件,否则我没有理由回避该案件。”
翟秋看着宋清一,眉头忍不住蹙起。宋清一原本收起来的刺此时又全数竖了起来。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站在每个人的立场,每个人都没错。宋清一没错,唐久亦是。
从宋清一开口,闻迹就一直在看着他。两双同样沉稳到淡漠的眼睛碰撞在一起,原本撬开的缝隙又阖上。
宋清一还没习惯朋友,也没有习惯信任,闻迹同样,他们各自都还需要一点时间。
闻迹放下手,指着翟秋:“你现在身上还有伤,量力而行,和翟秋一起去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
唐久轻推眼镜,在宋清一以冷硬且有力的语调回击之后,他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宋清一:“看来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完便把那份本该给闻迹的文件转递给宋清一。
宋清一在接过文件的时候还紧绷着后脊,但在看完文件之后却放下了防备的姿态,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防备过当,他揉过发胀的眼睛,轻叹一声,终于又有了点几天前的样子。他衷心对唐久道谢:“谢谢你……”
唐久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不甚在意地摆手:“我并不接受你的道谢,各司其职而已。你做好你的工作,我做好我的工作,这本来就是分内之事。”
翟秋打印出一沓资料,对宋清一说道:“小黑,我们走吧,这里面不少omega,这几个家伙去调查的话,采集的证据有可能不被认可。”
闻迹本想让王清跟着去,然而最终他只是目送宋清一离开办公室。
宋清一坐上翟秋的副驾驶,翻过那沓厚厚的资料,最后页面停留在死者妻子江芷的档案上。
江芷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照片上的形象完美符合社会对omega的定义——温婉、漂亮、柔和,笑容略带几分忧郁,宋清一恍惚便以为看到了兰亭。
“你和老大是不是吵架了?”
除了工作的时候,翟秋在面对朋友的时候向来单刀直入,从来不旁敲侧击。
宋清一继续看着档案,看到江芷是一个杂志编辑时还有几分意外,他不忘回答翟秋的问题:“现阶段应该算是和解了。”
翟秋轻哼一声:“‘现阶段、算是’,你有意识到这两个词说出来就意味着没有和解吗?”
宋清一抿唇,半晌后才道:“这件事解释起来太复杂。”
刚好遇到红灯,翟秋一脚刹车,宋清一捂着胸口,心想翟秋果然不愧是闻迹的属下,开车风格一样惊悚。
迎上翟秋略有几分意外的目光,宋清一干巴巴应道:“干嘛。”
翟秋盯着宋清一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上下左右打量了个遍,看到宋清一浑身发毛,她这才说道:“你好像从来到一队开始就一直和老大吵吵闹闹的,有什么气你揍他一顿不就好了。”
宋清一满眼都是无奈,他无法解释这其中微妙的不同是靠揍闻迹一拳解决不了的,因为他自己都找到生气的根源在哪。
他喉头滚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指挥翟秋:“绿灯,走走走,工作时间禁止八卦。”
见宋清一避而不谈,翟秋本也不打算继续当和事佬,最终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老大这人吧,他多少是护犊子有点护得有点魔怔了。”
护犊子……
宋清一长久没应这句话,翟秋以为他还在生气就没再说了。宋清一轻叹一声,心底那口闷气到底还是散了一点。
……
兰亭是一个摄影师,她不是第十一区的原住民,为了方便去到各个不同的区才选择了在第十一区定居,社会关系网络也很简单——亲人、同事,以及很少的三两朋友。
宋清一还是第一次参与外围的问询工作,翟秋的生活习惯是先找同事,最后再找亲属,两人也就按照这个顺序展开工作。
但因为兰亭是自由摄影师,没有在任何一家摄影工作室任职,因此两人先到了她家。
兰亭住在x区域的中档小区,小区地面很干净,绿色的植被随风轻轻摇摇晃着,有些墙面上还有着各色特色的涂鸦,很有生活氛围。
那些涂鸦看得出都是出自青少年的手笔,用浓重的色彩和硕大的字体呐喊着,“世界和平”、“平等永恒”、“自由”,涂鸦的颜色都是如朝阳般有充满活力的暖色。
翟秋见宋清一盯着那些涂鸦,想起点有意思的事情,帮闻迹找回一点正面形象:“以前老大在第一军校好像因为组织学生去墙上涂鸦的活动被重罚过一次。”
宋清一“哦”了一声,明明眼中都是好奇,非要装作正经的样子应道:“有损学校形象,破坏公共物品,活该被重罚。”
翟秋忍不住眼睛一弯,宋清一自己都控制不住不断瞟向涂鸦的眼神,嘴巴里还非要损闻迹两句。
两人敲开十三楼的第一户人家,里面的人还没开门就喊道:“不买保险,不擦抽烟机,不缺生活用品,不信教!”
宋清一别开头,露出今天第一次真实的笑意。
翟秋准备好证件,喊道:“执法局执法队队员,现在有事情需要您配合我们调查。”
一号房这才略带犹豫地推开一缝门,上下打量两人,指着宋清一问道:“手都断了还上班,你们这福利也不咋地啊。”
翟秋无奈轻笑,合着把宋清一带出来还有损执法局形象了,她道:“执法局是为了保护人民大众而存在的机构,这点小病小痛怎么能退却。”
被迫“不会退却”的宋清一:“……”
屋主这才不情不愿地推开门:“你们想问什么,我可提前和你们说了,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干过,最多就是对流浪的猫狗视而不见,但是我这工资也不够我……”
宋清一也没想到这位屋主能嘴碎到这个地步,翟秋却也习惯了,找了个说话的气口打断他,拿出兰亭的照片:“您平时见过这位女士吗?能简单和我们说说你对她的了解吗?”
兰亭的相貌足够出众,屋主只看了一会儿便指着不远处的1303说道:“这不那家的alpha吗,她还有老婆,长得还挺好看的……”
不知道是不是宋清一的错觉,提到兰亭有老婆这事,屋主话里话外都透出点羡慕,他继续道:“我只知道她们俩都是从事艺术类的工作,平时见得不多。不过我见过几次这个alpha大晚上不睡觉在走廊里抽烟,诶呀,alpha嘛,能理解,工作的时候压力大,回家也不能和家里人说,自己排解无非也就是喝酒抽烟两种……”
屋主继续叨叨絮絮说着些什么,翟秋带来的录音设备正在工作,录下来的声音同步会传到唐久那里进行处理。
宋清一想起了那日在医院兰亭不时会轻捻食指与中指,那是夹烟的动作,她或许不仅只是抽烟,还有烟瘾。
翟秋接着问:“那您见过她的妻子吗,您印象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屋主有点警觉起来,他问道:“这家人是出什么事了吗?”然而当他对上翟秋那双带笑的眼睛时,没再继续问,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就是个普通的omega女人,长得也漂亮,说起来我很少见她们一起出过门,要么是撞见alpha抽烟或者下班,要么是撞见omega带着生活用品回家,不过生活嘛,也不可能总是蜜里调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各自还有工作和生活……”
拜别1301的屋主后,两人又接着敲响了附近两家的门,一家没什么了解,另一家提出她们两人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的吵过几次架,听着不分明,但是这一层同为女性的家庭只有兰亭一家,也不算难辨认。
此时江芷还在家里,她还不知道兰亭已经去世的事情。
兰亭选择在b区域的一座雕塑下,采用吃下大量药物的方式安静地结束了生命,一队赶到的时候兰亭已经停止了呼吸,神色安详得宛如只是睡着的过路人。
翟秋不知道宋清一和兰亭之间到底与什么纠葛,只能在走进1303之前问他:“你还好吗?”
宋清一并不好,暂时因为闻迹和涂鸦被麻痹的神经此时又恢复了阵痛,但他强撑着说道:“我还好,没有拖累你工作吧。”
在敲门之前,翟秋抬手掐过他的脸颊,企图赶走他脸上的疲色:“执法队要面对的案件有大有小,你必须要清楚一件事情。”她对上宋清一的目光,“你得学会相信并且依赖你的队友,这是一支队伍要走下去必要的条件。”
宋清一垂眸,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分明,如若承诺:“我会学的。”
翟秋敲门之后没人来应,正当他们以为刚好错过江芷时,门被推开一缝。
两人对视一眼,翟秋低头看着推门而出的娇小女性,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宋清一曾在医院听兰亭提起过她的妻子,也听医生叫过她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江芷比照片上还要苍白清瘦,手腕已近乎是皮肤包裹骨头,好似随意就可将其折断。
恶性肿瘤夺走了这位女性的健康,却满含嘲讽地留下了她的美貌。
江芷浅琥珀色的眼瞳看向两人,她身上的气质和兰亭惊人的相似,室外的光落在那双浅瞳上时,通透如一块明净无暇的茶水晶。
如果不是气氛烘托,宋清一是一个很难掉入外貌陷阱的人,就连闻迹那种样貌气质过分优秀的人,也只会让他赞叹片刻,然后理智迅速回笼。
但江芷并不仅只是单纯的漂亮,她身上的疏离破碎感,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剧色彩,她精致漂亮得像是一副注定要破碎的玻璃画。
无人注意到宋清一的片刻失神,他很少会让自己沉溺于感官的欢愉之中,这于他而言太危险。
翟秋出示工作证明,说道:“女士,请问您是兰亭的家属吗?”
江芷浅色的眼睛看着翟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见江芷不说话,翟秋继续说道:“我们现在有些事需要您配合调查,您现在方便吗?”
江芷低下了头,片刻后,她嘶哑轻缓的声音流入耳中:“兰亭她……还活着吗?”
走廊里陷入了异样的沉默,宋清一觉得面对将至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然而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翟秋看着江芷,她虽然神情平静,但翟秋知道,她迫切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兰亭女士已经身亡,很抱歉。”
时间好像被无限制地拉长,宋清一觉得有些窒息。
然而江芷却在片刻的沉默后推开屋门:“进来说吧。”
兰亭和江芷的家不算大,刚好够两个人住,三个人便显得稍显拥挤。
翟秋进门就注意到放在茶几上的药瓶,想起档案里江芷此时的情况,也只能心里无声叹息。
江芷给两人倒了水,她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尤带热气的玻璃杯,轻声问道:“兰亭,她怎么了?”
翟秋沉默片刻,她最终选择将兰亭离世后的照片递给江芷。
宋清一几乎是在看到照片的瞬间移开目光。
照片里的兰亭神色安宁,后背轻轻靠在a区的平等女神像之下,像是因为疲倦而休息片刻的旅人。在临死前,兰亭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向外逸散,最后又趋于平静,在一队到来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变得足够冰凉。
江芷捏着照片的一角,宋清一从她神情中找不到分毫诧异,但却轻易就能捕捉到依旧炙热的爱意。她的眼睛盈着光,透过照片看到的是她真实存在过的爱人。
“虽然有些冒昧,但你好像对此并不惊讶。”
江芷抬头看向宋清一,唇边笑意恬静而优雅:“兰亭虽然是alpha,然而她并不是一个足够坚强的人,在我查出来恶性肿瘤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宋清一手指轻颤,他依旧无法理解江芷的平静。
江芷原本应该修长漂亮,而此时苍白枯瘦的手轻轻抚摸过照片上兰亭的脸颊:“虽然一直在配合治疗,但我也没剩下多少时日。兰亭早我一步也好,如果被留下的那个人是她,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宋清一喉头微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翟秋瞟了他一眼,最后轻声问道:“能和我们聊聊她吗?她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芷的目光又落回了照片上:“兰亭是一个极富有感染力的人,我先看到的是她的作品,然后才认识的她。她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看待事物的目光过于感性,这让她和她的作品都有着一种忧伤的气质。”
江芷的目光缓缓从照片移向翟秋,她浅色瞳孔中的平静不似作假,坦然面对爱人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翟秋轻声反问:“你和她曾为了什么而争吵?”
江芷垂眸轻笑,将耳边掉落的发丝挽起:“执者,我们都是在真实生活的人,做饭前需要买菜,看病后需要吃药。两个人的生活,为了什么小事都有可能会争吵,然而我们彼此深爱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翟秋问出兰亭平日里有什么朋友之前,宋清一先一步开口:“介意我在房里看看吗?”
江芷摇头,指着她面对的房间说道:“我们的卧室在那,你可以随便看看。”
“她平日里有要好的朋友吗?有什么人曾和她发生过矛盾?”
这房子太小,隔音也不够好,即使翟秋的声音已经足够轻柔,这些话语还是不住地往宋清一脑中钻去。
公寓不算大,客厅里挂着不少摄影作品,一如江芷所说,无论是风景还是人文,总是带着一种颓然坠落的感觉。
客厅和卧室里都放着不少书,宋清一随便翻开看了一眼,什么类别都有,哲学和文学的书居多,是平日里他最敬而远之的书,这时却难得认真读过两页。
宋清一想起在医院病房里兰亭说过的话,她一直在用思考去寻找答案,而今再也无法知晓她到底寻找到了什么。
宋清一将书放回,注意到放在简易书架上的《人类与自然》。大多数书本都干净平整,只有那本书略有些泛黄,书脊上还有一条不甚明显的界限,明显是有人翻开过数次,每次都还停留在同一页。
宋清一抽出书本,顺着痕迹翻开,书里的章节标题写着“三性起源假说”,其中就有一个章节论述beta的“完美”,与兰亭此前所说对应上。
宋清一将这本书从头到尾细细翻阅,想要找到些许痕迹却无果,最后他拆开封面,在封面上看到了一行小字。
“渺小凡生有信仰,因此而永生。”
宋清一心头一抽,涌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将书本放好,最后将所有他能找到的书本都细细检查了一遍。
翟秋正在记录着江芷提起的几个人名,宋清一将《人类与自然》放在江芷面前:“你以前见过这个吗?”
江芷看过这行字,略一点头:“见过,兰亭很喜欢这本书。”
宋清一心里一紧,甚至于心口有些闷疼。
他沉默片刻,用笔在掌心画下一个符号:“你见过‘∝’这个符号,亦或者听过‘w’吗?”
翟秋骤然抬头看向宋清一,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玩笑意味。或者可以说,宋清一的神色沉重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