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裴月湖
“在这放会烧到树枝吧,缺二哥,拿远些,不然点着了长思真人又骂你。”
季雪薇挡开树枝,指着远处的裴月湖道:“那边开阔,我陪你去。”
岳庭芳一把拉住她:“姑娘家家的,落了火星,一会儿烧到头发我看你要哭几天,站这儿看着,让无缺去放。”
“别跟过来,烟火起来的时候,不正好点灯祈愿嘛,等着!”
玉无缺背着乾坤袋,蹦到湖边开始布置,季雪薇看着少年舒朗的背影,眼底尽是柔情欢喜,绯红染上脸颊,万幸夜幕低垂,恰好掩住羞答答的少女心事。
她是药王谷谷主季晴的小女儿,自小便入了天极宫修学,虽是女儿家,性情却活泼大方,毫不骄矜,和岳庭芳、玉无缺最是要好,三人私下早已结拜为兄妹。
结拜有过家家之嫌,感情是实打实地瓷实。
之前玉无缺就答应过妹妹,等中秋佳节到来,做外头见不到的花炮盒子给她,谁曾想一朝被抓进浮空殿拘着,花炮之约差点打水漂,今日难得下来,他陪外公外婆吃完饭立刻就抓着小伙伴出来了。
砰——
烟火璀璨,天上二龙抢珠正焦灼,跌入浅渊,竟于湖中倒影交缠起来。
砰——
再一发游龙戏凤,凤羽火红如太阳赤焰,照亮漫天星辰,耳边似有凤鸣之声。
早已做好的盒子接二连三地点燃,瑞兽腾空,百花齐放,玉无缺是个手艺人,做花炮盒子是大材小用了,不过季雪薇和岳庭芳在远处看得心潮澎湃,才不算浪费了才华,只是玉无缺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头。
方才放了第一响,他听见几声模糊的喊叫,放眼四处又没见到异动,今夜大部分人都去参加宫宴了,裴月湖偏僻,想来不该有人在这闲逛,许是离花炮盒子太近,炸出了幻听。
玉无缺搓搓耳朵没当回事。
然而又放几响后,他确确实实听见有人在喊“不要”和“救命”,他留神观察想找到声音来处,可天太黑什么都瞧不清楚。
砰——
雪落满庭,红梅缤纷,这响烟火合的正是岳庭芳和季雪薇的名讳,二人看得失神,等眼前璀璨落尽,却找不到给他们惊喜的那个人了。
玉无缺借着烟火的光,终于发现某处异动。
“嘶——美人莫急,莫急。”
“啊呀,不要!”
玉无缺发现某处草丛窸窸窣窣的似有动静,找过去时就听见了这样暧昧的对话。
他脚步一顿,犹豫着是否要过去。
难道是两个弟子趁月黑风高人烟稀少来此地偷欢,他这么过去岂不是坏了别人好事,硬要说这种时候的“不要不要”和“救命救命”更像情趣之语,岳庭芳惯爱买风月话本,里头像是都这么写的。
虽然不雅又违反宫规,但人家也没杀人放火,关他什么事。
玉无缺尴尬地想着,转身想悄悄溜掉。
“放开,你放开,我真是男的!”
“嘶——男的,怎么可能是男的,嘶——”
两个男人的声音!玉无缺又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瞪大眼睛。
“我去你大爷的,滚开,别摸我!”
“瞧瞧,我要瞧瞧,胎记,嘶——”
这就不能不管了,玉无缺将手扶在剑鞘上,慢慢靠近。
树丛掩映下,两个交叠的人影在晃动,都穿着天极宫的宫服,既是同门只能手下留情,玉无缺抽出剑柄猛地朝上面那人后背上拍去。
“嘶!”
那人吃痛怪叫一声,从地上起来,跳到一旁的阴影中蹲着,玉无缺赶紧去扶躺在地上的人,好巧不巧,竟是熟识。
“青岚?快起来,你眼睛怎么了?”
巫青岚鬓发凌乱,衣衫被撕破了,裤子褪了一半,还僵硬地躺在原地不动,嘴里止不住地咒骂,他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翳,像是被魇住了。
玉无缺用清心咒解开魔障,巫青岚两腿一蹬坐起来,下意识想给玉无缺一巴掌。
“是我!”玉无缺抓着他手腕,用下巴指指阴影处,“那人是谁,你俩,干嘛呢?”
“无缺?是你啊,是你……”巫青岚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系裤带,系好提了一口气,对着远处蛰伏的人破口大骂,“这王八蛋以为我是女子,想非礼我,打他!”
玉无缺:“……”
这倒也不怪别人认错,巫青岚身为男子,却比女子还娇柔妩媚,平时又爱打扮,别的男弟子梳发髻配头冠,他行头比这复杂多了,又是簪子又是金钗的,每日没半个时辰出不了门。赶上年节还得簪花,眉心一点花钿,错眼看成女子实属正常。
巫青岚出身绝仙宫,全派上下都是雌雄莫辨的模样,他叔叔巫行雪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天极宫弟子间互相熟识早就习惯他这打扮了,谁人会明知故犯,去非礼他呢?
玉无缺又看不清那人面孔,只得收了剑出声询问:“你哪个修院的?深夜至此骚扰同门,吃错药啦?”
“嘶——你,多大年纪了?”
玉无缺狐疑地看向巫青岚,二人都觉得古怪得很。
玉无缺道:“十五,怎么了?”
“嘶——十五,不是,男子,亦不是。”
巫青岚凑近低语:“这人面生得紧,我从未见过,他一开始搭话便问我多大年纪,我说十六,他便盯着我眉心一个劲儿看,而后我就无法动弹,被他拖到了此处。”
“你都没见过?那恐怕不是天极宫的门人。”玉无缺惊异道,摸向剑柄,“拖到这后,他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巫青岚咬着下唇,屈辱得像是要哭,玉无缺就怕他这磨磨唧唧的性子,没好气地催:“都是男人你羞什么?赶紧说,若是伤了你,先得找人医治,后才是抓人。”
“他摸我。”巫青岚说得很小声,“我今儿画的花钿被他摸花了,他便发了疯一般说我是假的,我挣扎不得,想着他把我当成了女子便出声提醒,可他竟然不信,非要脱我裤子验一验,我……”
巫青岚落了几滴清泪,气急败坏道:“无缺,我大腿都被他掐紫了,这王八蛋必须抓回去,可我求求你替我保密,否则我真是做不了人了!”
“大腿都掐紫了?”玉无缺难以置信,下意识伸手去掀裤管想看看伤势,见他哭哭啼啼又及时打住,“那个什么,你确认只是掐,没破皮或是沾了毒物?”
巫青岚嗫嚅:“没有皮肉伤,也没有中毒。”
“方才我过来你明显是魇住了,可看得出此人用的什么术法?”
巫青岚捏着拳头道:“看不出来,他动法时我毫无察觉,身体不受控制,就像闷在水中,能呼吸,可是听不真切,也看不清楚东西,哦对了,这人在找十六岁的女子,头上有胎记,应该是像花钿那样的胎记。”
说话间,一股冰凉透心的触感攀上二人脚踝,玉无缺一激灵低头看去,竟然是肉乎乎的触手,他想挣扎却已经无法动弹了,真切地感受到了巫青岚所说的闷在水中是什么意思。
就好像头上罩了个气泡,呼吸自如,隔绝了声音和视力,身体失去控制,软弱无力得就像沉在水底。
万幸他留了心眼,在触手摸上脚踝的一瞬间就扔出去了一个傀儡。
这种傀儡无须偃师操控,提前存了动力可进行短时间的战斗,傀儡落地变大,冲着那人便去,缠斗间二人身上的术法也没能解开。
被攻击后那人只是随意格挡了几下,并没有要纠缠的意思,见情况不对想跑,傀儡储存的动力也不足了,索性一把将人抱住。
“噗”的一声,傀儡突然自爆。
眼前白翳退散,玉无缺爆喝一声:“抓起来!”
然而此人身法飘忽,抱着他的傀儡自己炸得稀碎,他却可以完全避开伤害,迅速逃窜,玉无缺和巫青岚一路叫骂着追了过去,只见那人扭曲着身体快速蠕动,逃无可逃后,破开汤泉隔断钻了进去。
“无缺等等,那好像是女——”
等什么等,玉无缺跟着那人一头钻了进去,完全没听见巫青岚后头的话在说什么。
他明明听见有人跳进水里的声音,可当他翻过大洞跃进水中后,根本没有那人的踪迹,反而是挪到泉边的女弟子惊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跟头。
巫青岚在洞外一言难尽,惆怅地把话补全了:“是女弟子的汤泉。”
玉无缺赶紧转过身,杵在温热的汤泉里不知所措,二人隔洞对视,耳边的尖叫变成了咒骂,人没抓到还成了偷窥他人沐浴,玉无缺憋了一肚子火,朝巫青岚撒去。
玉无缺一声吼起来:“你说话能不能快点!‘女弟子’仨字儿是烫嘴么?”
巫青岚也莫名其妙:“那也要给我说话的时间啊,你跑那么快,跳墙的狗都没你急!”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反正辩解也无用了,不如把锅甩给对方泄愤,再然后玉无缺和巫青岚就被乌泱泱一群人给押到了宫宴上。
……
当时在沐浴的女弟子言辞激烈却极尽委屈,边哭边说事情经过。
而两位当事人却垮着脸,从头到尾只说在抓作乱歹人,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就是破罐破摔连借口都懒得编的无赖样。
“玉师兄行事磊落,断不会做这等放浪下作之事,且我们三人是一同去的裴月湖,若玉师兄存了歹念,何以邀约我们二人同去,请宫主明察!”
在一众女弟子的指责中,季雪薇勇敢地站了出来,头一个给玉无缺说话,而后岳庭芳也跪下求情,但话都给妹妹说完了,他只好道:“无缺他……情窦未开,不知风月,一门心思都在傀儡上,哪有心情去偷窥女弟子沐浴啊!”
这角度离奇,话也分不出好歹,倒惹得那事不关己的人窃笑私语。
有人指着玉无缺道:“你又不是他肚中蛔虫,怎知他不会干这龌龊事?要真是行事坦荡,贵派木青君的疑问,他不是一样回答不上来吗?”
“要我们相信就把那第三人找出来,不知木青君清点得如何?”
木青君沉声道:“我派弟子行踪已经调查过,除了巫青岚和玉无缺,无人去过汤泉,其他门派也没有。”
岳庭芳道:“可现场确实有打斗痕迹。”
“那堆木头渣子吗?”别派女弟子戏谑道,“若说玉无缺为掩人耳目故意引爆傀儡也不是不可,炸碎的傀儡中根本没有所谓的第三人痕迹,我倒想问问他炸了什么?”
玉无缺跪在正中,出奇地平静,自始至终他都说的是巫青岚被歹人袭击,他半途赶去解救,只是那人身法诡谲,虽着宫服却从未见过,撞开汤泉隔断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汤泉里的女弟子没见到第三人,木青君带着人搜了一遍也没有任何其他人落水逃遁的痕迹,除了炸碎的木傀儡,玉无缺甚至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曾和人发生过冲突。
凌霄凌岚也站出来为玉无缺辩白,长思真人闷咳一声,示意自己门人都退下不要插嘴。
“诸位稍安勿躁,事情有疑点,一一解开便是。”
白应迟听了半天这才吭声,他站起来正色道:“玉无缺,事情经过你已大致说清,可本宫有几点不明,你们三人放烟花之地和汤泉有一段距离,你是如何发现有歹人袭击巫青岚的?”
玉无缺道:“弟子听见青岚的喊声。”
“只他一人的声音?”
“是。”
“喊的什么?”
玉无缺瞥了眼巫青岚,这人委屈巴巴地冲他挤眉弄眼,玉无缺嘟嘟哝哝答:“他喊救命。”
“巫青岚,你呼救时已被歹人制服,方才你也说了,他用术法魇住视线,全身动弹不得,那他对你做了什么?你可有受伤?”
巫青岚咬着下唇:“没……没做什么,弟子也没有受伤。”
白应迟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神色一览无余,在场的各门派掌门也都是眼尖心巧之人,这话答得漏洞百出,必有隐情。
白应迟公正地道:“巫青岚没有受伤,现场除了傀儡爆炸,也并没有其他搏斗的痕迹,玉无缺,木青君已经查过了,你们指认遭到袭击的地方,除了你的灵力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你的剑甚至没有出鞘,何来的袭击一说?”
事情无法一一明说,巫青岚喊的求救之言,歹人的所作所为,以及留在巫青岚大腿根部几个硕大的印子都是证据,可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些讲出来,他怕巫青岚颜面无存,明天就一脖子吊死。
况且人要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保密,这口黑锅就算扣下来他也得先接着,事情不是自己所为,总能查清。
玉无缺低着头,字字铿锵:“弟子无话可说,但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局面僵持,又涉及别派女弟子清誉,各大掌门纷纷发言,有要求处理玉无缺和巫青岚,即刻关入大牢严厉惩罚的,有说相信天极宫弟子行事端正,先搜山调查那第三人线索的。
两方你一言我一句,好好的宫宴成了辩论现场。
白应迟问完玉无缺后就沉默不言,他身为宫主,一言一行不但得顾忌天极宫颜面,更该秉公处理,弟子犯了事当场被抓本该从严处罚,就算有疑虑事后再查还他清白也不打紧,可玉无缺到底特殊一些。
白应迟侧过头想问问鹤不归的意见,这人却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大有甩手不管,只想看戏的意思。
但其实太微上仙从听见抓来之人的名字就憋着一口气了。
先不说偷窥一事是真是假,光是他浓墨重彩地以这种形象亮相宫宴,就让鹤不归相当地堵心。
鹤不归想着薛易那个赌约,自己大言不惭的样子和现在堂中跪着的玉无缺两厢比较,实在说不上哪个更可笑!
只好一杯接一杯地浇愁。
浇愁之际,鹤不归思绪万千,隔着竹帘打量那臭小子。
玉无缺再顽劣不至于到偷窥女弟子沐浴的程度,别人当街调戏民女鹤不归出手就废修为,玉无缺要真是做得出偷窥之事,当场打死也不是不行,但这小子在浮空殿一月有余,除了聒噪和鲁莽没什么大的毛病,鹤不归自问活了几百年什么人都见识过,不至于瞎在玉无缺身上,他相信对方是清白的。
既然清白,以玉无缺的性子早就跳起来打碎这口黑锅,可他要么支支吾吾要么闭嘴不答,反应有些奇怪。说好听些,玉无缺是坦荡随性,不拘一格,说难听些就是无知无畏理直气壮,私用禁术也好拍马屁也罢,做了就是做了,没有不敢认的,今日反常,鹤不归更好奇他隐瞒了什么,又为什么要隐瞒。
风暴中心的玉无缺和巫青岚跪在那,焦头烂额。
巫青岚悄默声挪近些,小声道:“无缺,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知道就好。”玉无缺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裤带塞回去,屁话少说。”
巫青岚磨磨唧唧整理好衣服,扯扯玉无缺的袖子:“你在想什么?”
玉无缺叹气:“在想怎么跟太微上仙交代,走之前保证得好好的,结果闹出这么大一事儿。”
“太微上仙会不会以后都不许你再下山了呀?”
下不下山都是小事,鹤不归要是听见自己是以什么罪名被抓获的,那他在上仙心里的形象岂非毁于一旦?马屁岂非前功尽弃?拜师之路岂非夭折?
二人叽叽咕咕,越说玉无缺越是烦躁,识海却钻入一醒脑神音。
【玉无缺,你在撒谎。】
玉无缺立即住了嘴,如惊弓之鸟四下张望。
这才发现,宫主身后一侧有一个拉着竹帘的台子,那里的位次和太清上仙白疏镜齐平,除了鹤不归本人,也不会有人能有资格坐在那儿了。
玉无缺如遭雷劈。
谁能想到,从来不凑热闹的太微上仙偏在今日凑了热闹呢?谁又能想到,好端端的中秋宫宴偏在今天有人偷窥女弟子沐浴,不是,有人被当众冤枉呢?
一连串的尴尬疑问在玉无缺脑中电光火石地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完他娘的蛋了。
玉无缺盯着竹帘,咽了咽口水,传音入腹。
【太微上仙,弟子确实撒谎了,先认个错!可我没有做任何下流勾当!隐瞒的细节不好为外人道,上仙若信我,可否听我一言?】
又是这熟悉的理直气壮,鹤不归放下酒杯。
【为何不好与外人道?】
【因为……】
巫青岚要脸,还是不能卖他,玉无缺脸皮厚,只好硬着头皮卖自己。
【因为那歹人非礼我!】
鹤不归噎了下。
【他如何非礼你?】
【那人把我当成女子上下其手,四处乱摸。】
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鹤不归已经怒从心头起了。
【玉无缺,你连我也敢骗?】
【上仙聪慧,应当猜到我只能这么说,名节要紧,我承诺保密,还请上仙原谅,看破别说破,就当是我被非礼了,行吗?】
【我保证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绝不欺骗上仙,就这一件事骗你,实属不得以!】
难怪宁愿自己背锅也不说出来,鹤不归扫一眼一旁的巫青岚就一清二楚了。
被人当做女子非礼,衣衫上还有拉扯的痕迹,巫青岚泪痕未干,眼睛也肿着,怕是为这事儿求过玉无缺。
【行,就当是你被非礼了,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
玉无缺松了口气,默默跪在原地,以识海腹语诉说实情,周遭争辩的声音像是都小了下去,鹤不归嘬着酒,听得仔细。
【弟子推测,冒充我派门人的不是人,极有可能是妖物,我们二人被魇住时他曾触碰过我,妖气虽淡可我确实闻见了,遂决定用傀儡自爆术炸他以解困境,但他分毫未伤,更是撞开隔断跃入水中彻底消失了。山中人员复杂,弟子认为不便当众暴露太多细节以防打草惊蛇,那妖物着急寻人,没寻到一定会再来,到时候才好一举抓获。】
【寻什么人?】
【他在找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额间有红色胎记。】
鹤不归瞳孔微缩,重重搁下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