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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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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至,秋风飒爽。

晨起,空知备好一大袋子东西送到玉无缺住处。

“这些是常备药,大多出自永乐真人,主人吩咐送去给观夏婆婆的,公子请收好。”

玉无缺只背了个小包就要下山,见送来的袋子药都装了大半袋,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谢了半天。

“这月的月钱就不给你结了,抵扣账目后还欠浮空殿六十五金玉,公子还需努力呀。”

“嗨,大过节的,就别提这茬了吧。”玉无缺摆摆手,把袋子背起来。

连生死自由都置之度外了,还在乎这点月钱么?

玉无缺:“我这就要下山了,你随我去吗?”

“今日要跟着主人,公子请自便。”

玉无缺凑过去小声问:“上仙这么放心我啊?不怕我跑了?”

空知故意垮下脸,没有感情地道:“最晚子时,浮空殿结界再起,届时就算公子不愿回来,影傀也会把你押回来的,到时候就不是我接你,是司戒司律接你了。”

玉无缺:“……”

恐吓完傀儡笑出声:“器修院弟子的宫服已洗好送来,公子可以换上。”

玉无缺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穿着杂役的衣服,一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换它作甚。

何况就算是杂役,那也是浮空殿的杂役,掐头去尾就是太微上仙的人,炫耀还来不及,哪舍得脱。

“不换了,穿回去给外婆瞧瞧我在这干得多精神,走吧。”

拿着鹤不归的手令,玉无缺顺利登上离殿的飞甲。

“空知,代我跟上仙说声中秋团圆,哎等等。”

活人都没有一个,团的哪门子圆,这个祝福不好。

玉无缺改口道:“弟子备了中秋贺礼,放在厨房,你代我送去给上仙。”

“还有给你的,还有给夏肆他们的,还有还有——”

“知道啦知道啦,公子别站外面,不安全。”

偃甲飞得贼快,玉无缺还在叽叽咕咕交代什么,声音全被风给卷走了,空知掩面笑得肩膀直抖,笑完又有些莫名,傀儡很难与活人共情,除非眼见为实,看到眼泪知“悲”,闻笑知“喜”,叹气知“忧”,这玉公子当真是个妙人,自从他来,不止夏雨苑的傀儡话变多了,所有与其接触过密的傀儡都多少有点情绪不稳定,喜怒哀乐过于浮夸,就连主人都——

想起鹤不归,空知赶紧收回飞太远的思绪,急急赶回大殿,那位却百无聊赖地歪在躺椅里下棋。

鹤不归眼皮都没抬,只问了句:“走了?”

“是,带着主人的药,还有一包他手作的小玩意儿,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能回家自然欢喜,中秋佳节,常年在外游历的黑檀爷爷也会回山,一家三口相聚,怎么都是好的。

不知怎的,鹤不归竟能从简单的一句话里看见那人“欢天喜地”的鲜活画面,脑补的声音直接钻入了耳朵,想象中玉无缺会啰嗦的所有话都在神识里聒噪。

可见这一月相处,零星打过的几次照面,玉无缺已经给一向喜静的太微上仙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鹤不归眉心一皱,“啧”出声。

空知会错意,安慰他家主人道:“只探亲一日,夜里就回来了。”

爱回不回,我又没催。

鹤不归再没出过声,他注意力全投在棋盘之上,没有对弈之人,左手跟右手下总分不出个高低,不过可以耗去一日辰光,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从巳时一直坐到申时,期间未用午膳,窝在太阳下头打了个盹,茶凉了总有人添新的,就这么一直续到日落西山,嘴里都咂摸不出味道了,胃里还刮着疼,直到厨傀端着饭菜进殿,鹤不归才稍微有些动静,活动起僵硬的四肢。

烟火气依旧会把他拉回现实,鹤不归眸光落在饭桌上。

那桌菜不是傀儡会做的,养胃的清火的,补血的提气的,一桌药膳恨不能做出十全大补百病全消的效果,还非要摆盘雕花,末了端上一盆够十个人吃的大馒头。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鹤不归:“……”

空知:“主人,玉公子临行前特意交代,这桌蒸菜是他献给主人的中秋贺礼。”

傀儡烹饪除了火候控制得好之外,也没什么用处了,故而玉无缺全部弄成蒸菜,自己准备好食材和配料,交给他们蒸就完事儿。

只是可惜,鹤不归没有胃口。

“先放着吧。”

很多年前,多到凡人半辈子那么久,璇玑长老偏生挑了个中秋佳节的日子走了,以至于年年今日,鹤不归的心情都不大好。

别人顾着团圆,他却是记着自己这一日又少了个尘世牵挂之人。

斩断尘缘,得道飞升,那飞升不了的人呢,尘缘羁绊岂非就如中秋团圆一样,只是个恶毒的诅咒?

这大概就是天命。

鹤不归悻悻地想,想过万次,难不成前世得罪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恶事,落得今世这般奇怪的命么?

可他也不能去怪命不好。

即便故人所剩无几,待他始终如一,他是念着的。

鹤不归拢了拢毯子,扭头问空知:“什么时辰了?”

“酉时,再过一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了。”

空知甚至没有多嘴问一句“主人去不去”,鹤不归久居浮空殿,年节除了除夕,他从不随便下山,中秋这个日子特殊,他怕是更不会去凑热闹。

然而今天却奇了。

鹤不归活动起僵硬的肩颈,吩咐道:“你去,把暗格里那俩新制的法器带上,各个修院的守护偃甲也一并带着。”

“主人这是?”

鹤不归踱步进寝殿,挑了件绣了金鹤的宫袍,轻飘飘撂下一句:“陪师兄师姐吃席。”

……

天极宫某间客殿中,男人盛装加身,还有一会儿就要去参加宫宴,临行前依旧来到神女房中陪同祝祷。

“神女大人,你吟唱许久,他可听到召唤了?”

“到底是沉睡了六百年,唤醒需要机缘也要时间,你信不过我么?”

神女微扬起下巴,真挚地看过来,眼底只有悲悯和温柔,一句疑问被她说得像是恳求。

“是我失言了,神女赎罪。”男人欠了欠身,“我与神女推心置腹,共谋大业,自然是全然信任的,只是为人父母难免牵肠挂肚,小女靠圣水吊命至多三个月,我……”

神女下了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蠕动到男人面前,握住他的手:“别怕,他一定会醒的,最迟今夜就有消息,宗主放心去参加宫宴,其他交给我。”

礼乐之声渐起,神女幽深眸光越过辉煌宫殿,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

山岚之隙,洞湖之底,上下几千丈都铺就了一层无声的古老小调。

神女一哂,轻蔑地在心底咒骂一声——区区凡人。

……

秋月高悬,飞萤入帘。

中秋宫宴设在灵枢宫大殿中,众家齐聚,丝竹声声,觥筹交错,天极宫宫主坐于上位,敬过宾客后就热热闹闹开席了。

白应迟今天出奇高兴,原因无他,左手边的位置一向是空着的,今天却来人了。

鹤不归非但赏脸参加宴会,还带了礼物来,白应迟得了一把清心玉萧,白疏镜不爱琴棋书画,鹤不归投其所好,送的是自己亲手做的剑鞘,正好配师姐的龙渊剑,二物皆是鹤不归倾心所作之法器,且不说贵重异常,光是在中秋佳节送份心意,就够他俩乐上一整年。

除了二位上仙有礼物,天极宫四大修院也得了宝贝,鹤不归拟态四象,制了守护偃甲逐一相赠,剑修院是苍龙甲,药修院是朱雀甲,术修院是白虎甲,器修院得了个结界厚实的玄武甲。

四象偃甲齐聚一堂,气势磅礴,威严直逼真的圣兽,让与会道门都开了眼界,一边对太微上仙的手艺赞不绝口,一边暗暗惊叹着天极宫的实力。

不少人想趁机巴结,端着酒杯去敬鹤不归,还没走到跟前就被傀儡给拦下了。

空知:“主人,上清观观主陵玉道长求见,他德高望重,我不敢随便阻拦。”

诸如此类德高望重举足轻重之人物,不论男女,鹤不归都冷冰冰一句“不见”,而后甚至把座位前的竹帘给拉得严严实实,摆出一副谁也别吵我用膳的嘴脸。

整场宴席只有薛易得与鹤不归说上一二句话。

他惦记着自家徒儿被抓走一事,即便得了偃甲,脸上也不见喜色,顾着礼数才没滋没味地端着酒杯挪来道谢,没说两句果然提起玉无缺。

“今日见了无缺那小子一面,这都一个来月了,我以为上仙有什么高明的手段调/教此等顽徒,好叫我也学学,没曾想,竟是安排他打杂,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薛易自从被太微上仙拂了面子后就再也忍不住脾气,阴阳怪气得空知直皱眉,鹤不归却不恼。

“长思真人爱徒心切,殊不知顽劣的祸根就是精力过于旺盛,你可听说过玉目镰犬?”

薛易咬着后槽牙,一副“我不想知道但你偏要顾左右而言他那我就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玩意儿”的好奇脸。

“在下不知,还请上仙赐教。”

玉目镰犬,上古犬妖,生于北寒极地,因一双眼睛冰蓝如玉,毛发旺盛的尾巴如弯曲镰刀而得名,此犬极其凶猛,又十分好动,越是四处撒野凶性越是难除,曾凭一己之力,拆了北地数座村寨,后被得道高人驯服。

驯服的法子十分简单,妖犬爱跑爱跳,高人便将其收进芥钵,用术法造出和凡尘一模一样的世界,等妖犬在芥子里耗尽精力,再放出来时,指东边不往西边,温顺得连地上的肉都不敢捡了吃。

鹤不归端的一副清高孤傲之姿给薛易讲故事,言外之意不过是把玉无缺的好动比作玉目廉犬,以打杂之名行驯化之举,至于这法子是否管用嘛,鹤不归也阴阳怪气起来:“你今日不是见过他,是否比从前乖巧听话,看不出来?”

把自己徒弟比作妖犬,薛易血压蹭地高了。

“短短一月要改本性谈何容易,听闻他在浮空殿除了打杂还当起了厨子,我实在是惋惜这么个好苗子折在无穷无尽的杂事中啊!”

鹤不归像是故意要气死他,冷淡道:“杂事都做不好,何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偃师?你想让他恢复早晚课业也不是不可,但今日烧山明日放火后天炸了炉鼎,我又不愿放他下来,是不是浮空殿一切损失由器修院赔给我?”

空知和留了一只耳朵偷听的白应迟齐齐看过来一眼。

这是喝了多少假酒,才引得话都懒得说的太微上仙开始叨叨怼人了。

薛易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恨恨道:“上仙敢不敢跟在下赌一赌?”

“赌什么?”

“以三月为期,那小子若在浮空殿没有闹出任何事端,安分守己,我便信了上仙的法子管用,不再找你要人。若他闹了,便把他交还给我管教。”

三个月后大会早就开完了,想来要查的事也定有眉目,哪怕玉无缺赖着不肯走,鹤不归也会八抬大轿把他请下山去。

鹤不归果断道:“好,以你之言,赌便赌。”

“望上仙说话算话,告辞!”

薛易气急败坏地走了,鹤不归见他走远才隐在竹帘后默默轻笑起来,抬起的杯盏挡掉了太微上仙难得一见的笑意,方才那些浮夸恶毒之言,就替玉无缺在他欠下的巨债中抹掉一笔就是了。

鹤不归哪有驯服别人的心思,更无意同谁抢徒弟,故意放话惹薛易着急上火,不过是今日场面难得,需得做场好戏,给外人看的。

底下推杯换盏的道门翘楚他一个都信不过,没别的原因,单纯就是不熟。

魂术始作俑者没找到之前,玉无缺只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活,但浮空殿确实是没有第二个活人住那么久过,流言纷纷,从最初的犯错被罚演变成了某个弟子天赋异禀才得上仙另眼相看。

多事之秋,流言和目光不能过于集中在玉无缺身上,只当是鹤不归起了性子,非要刁难便罢了。

空知斟满酒也笑起来:“长思真人痛心疾首,却不知此事若问玉公子,他定然是头一个不愿走的。”

愿不愿随便,反正我没虐待他。

鹤不归饮下一口酒,自信道:“这个赌约,薛易要输。”

“主人说的是,玉公子在浮空殿谨守宫规,安分沉稳,长思真人输定了。”

宫宴接近尾声,天极宫侍从贴心地给各家道门送去祈福用的天灯,白应迟钻进隔壁竹帘,正好看见鹤不归捏着笔沉思。

“师弟要写什么愿望,给我看看。”

天灯上还是空的,鹤不归杵着香腮,把笔杆子夹在鼻下发呆。

他想许的愿望实现不了。

应该许的愿望,诸如白应迟年年所写的“社稷安,苍生济”,又实在不必废这笔墨,许不许愿妖魔邪祟都少不了,写不写下,有他们这些修道之人守护,安济天下终归是分内之责。

“我没有愿望。”

“那你看我的。”

白应迟献宝似地捧出天灯,上书——

唯愿鹤西,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盯着自己许久不用的名字出了会神,鹤不归倒是想起了方才的赌约,突然知道自己可以许个什么愿望了。

“我和薛易打赌,我便许愿自己赢吧。”

他拿着笔,郑重其事地写下——愿玉无缺乖巧听话

白应迟看完愣了下:“这算什么愿望。”

“自然也是愿望。”

然而没等鹤不归把这小小的愿望点上放出去,愿望就碎了。

侍从急急来报,有天极宫门人在汤泉作乱,意图不轨,人已经抓来了。

乌泱泱跟来一群人,都是各大道门的随从女弟子,她们义愤填膺地站在大堂中间,非要讨个说法。

白应迟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细细说来,出了何事?”

侍从禀报道:“方才汤泉有异响,后有人破开隔断,冲进女弟子沐浴用温泉。”

跟在后头的女弟子现身说法。

“偷窥不说,还敢破门而入,实在胆大妄为!”

“那宵小之徒忒不要脸,女子清白最为要紧,堂堂天极宫弟子,怎会行这秽乱之事,请宫主为我们做主!”

“请宫主严惩此等狂徒,还我们一个公道。”

有的女弟子想是受了惊吓,嘤嘤哭个不停,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事关女子名节,没人会拿这个开玩笑,宫宴上众家掌门皆在,听闻此等怪事哪个不是气愤难当,但事关天极宫,无人敢出来大声指责。

“尔等莫急,天极宫不会包庇任何宵小狂徒,定给你们一个说法。”白应迟沉下脸,严声问道,“那人是谁?”

侍从看一眼宫主,扫一眼薛易,战战兢兢从拉紧的竹帘上错开眼,回禀道:“玉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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