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乌斯, 进来吧。”
迦芙纳声音刚落,破败的宫殿上方罩下黑影。一艘黑船悬停海中,十多名鲛人离开甲板进入大殿。
他们都是国王亲卫, 在海战中被俘,为首的普利乌斯曾任亲卫队长, 家族发誓效忠安斯卡伽, 守护他的荣耀和王位。
“殿下。”
鲛人亲卫对迦芙纳毕恭毕敬。目光移向安斯卡伽和帕斯卡利,眼底浮现暗色,心情颇为复杂。
就在刚刚, 他们目睹所有真相。坚定的信念被打碎,对鲛人之主的敬畏忠诚彻底崩塌。
安斯卡伽具有两面, 黑暗的一面令他们震惊,完全不敢相信。
“陛下,我们不再追随您。”普利乌斯声音沙哑。这番话出口,象征家族同安斯卡伽割席, 转向鲛人公主迦芙纳。
他甚至没去看帕斯卡利。
自始至终, 他对鲛人王子的负面印象居多,内心深处并不认同这位国王挑选的继承人。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安斯卡伽并非认同儿子,仅仅将他视为棋子, 一个现成的靶子和替罪羊。
帕斯卡利彻底清醒,看穿自己的处境。他没有出声, 更没有咆哮咒骂, 仅是颓丧地靠坐在墙边,低垂着头, 失去所有争辩的勇气, 只等待最终命运到来。
安斯卡伽费力地撑起身体, 目光在亲卫身上移动, 对他们的选择毫不意外。
当年他毒杀父亲,杀死所有兄弟姐妹,也曾面对同样场景。时光转换,胜利者是他的女儿,他的计划失败,必然要品尝苦果。
“迦芙纳,你赢了。”鲛人之主抬起手,摘下头顶的王冠,又指了指斜插在地面的金色三叉戟,沉声道,“王冠属于你,拿起三叉戟,你就是海洋的统治者。”
“不,父亲。”
出乎所有人预料,迦芙纳拒绝了安斯卡伽的王冠,也没有触碰三叉戟。
她上前半步,锁住安斯卡伽的目光,在对方的注视下双手平举,托起一杆银色三叉戟。这是她惯用的武器,在场之人皆不陌生。
鲛人公主竖起武器,众人看清三叉戟的变化。
杆身缠绕暗红色花纹,中部和靠近尖峰的位置镶嵌宝石。不是鲛人喜好的明亮色彩,而是浓烈的红和暗夜一般的黑。
能量萦绕三叉戟,被锋利的尖端抵住,冰冷的气息侵入骨髓。
“黑暗的力量。”安斯卡伽低声道。
“是的,父亲。”迦芙纳手握三叉戟,长发和瞳孔改变颜色。鱼尾浮现暗光,犹如精雕细琢的黑玛瑙。
“我同魔王契约,发誓效忠他。”迦芙纳的声音流淌在殿内,一下接一下敲击安斯卡伽的耳鼓。她对黑暗力量毫不避讳,坦诚自己受到魔王的帮助和保护。
鲛人之主陷入沉默。
他凝视迦芙纳,看着女儿侃侃而谈,忽然有些恍惚。
记忆中,他最小的妹妹也曾如此。如金色珍珠一般耀眼,获得父亲和臣民的喜爱,令他无比羡慕。长年累月,不知不觉中,羡慕的情感发展成嫉妒,甚至滋生出仇恨。
他准备了毒酒,布置下陷阱。
整整五天五夜,鲛人王宫被血染红。
他不能将一切归罪到戈乌里的蛊惑。若他没有嫉恨血亲,戈乌里再阴险狡诈也无机可趁。
想到大祭司,鲛人之主开口道:“迦芙纳,我要提醒你,戈乌里很危险,同他契约绝非明智之举。”
“我明白,魔王陛下也相当清楚。”迦芙纳早有预料,对戈乌里的性情也有把握。只是惊讶于安斯卡伽竟会出声提醒。
“父亲,我不会杀死您,也不会杀死帕斯卡利。依照鲛人传统,我会剥夺你们的王室头衔和荣耀,将你们流放至海底牢狱。”
安斯卡伽心情复杂,几次想要开口,最终一字未吐。
他单手攥紧王冠,金色的王冠扭曲变形,崩裂成无数碎片。碎片变成粉末,穿过他的指缝,悉数落向地面。
用尽最后的力量,他缓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迈向前,同迦芙纳擦身而过,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国王亲卫让至两侧,最后一次向安斯卡伽行礼。
短短一段路,鲛人之主步履蹒跚,身体微微颤抖,血线流出嘴角,浸湿衣领和凌乱的发尾。
帕斯卡利沉默地站起身,体力短暂恢复,让他能跟上父亲的脚步。
“迦芙纳,我不会为做过的一切道歉。”他的话出人预料,令人侧目,“棋子也好,傀儡也罢,亦或是替罪羊,我的确想战胜你,也曾想杀死你。”
说到这里,帕斯卡利开始剧烈咳嗽,脸色涨红,断裂的肋骨让他无比痛苦。
“成王败寇,我接受自己的失败。你或许认为我很可笑,但我不想说谎,如果时光倒转,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明白。”迦芙纳的声音毫无起伏,不掺杂半点激烈的情绪,既无愤怒也无仇恨。
兄妹俩对视,相似的面庞映入对方眼底,表情却截然不同。
最终,帕斯卡利轻笑一声,率先收回视线。
他强忍住身上的痛苦,竭尽全力维持体面。最后一次以王室礼仪同迦芙纳告别,其后走出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三名王室成员,终成三条平行线。
三人心中一清二楚,今日之后,他们再无见面的机会。鲛人公主即将登上为王位,统治海洋王国。父子俩则沦为罪人,会被押往海底牢狱,由深海鲛人看守,在最幽暗的海沟中度过余生。
目送两人远去,直至背影消失,迦芙纳收回视线,仰头望向时空之门消失的地点,回想安斯卡伽的警告,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云婓一切顺利。
彼时,云婓和戈乌里已经穿过光门,来到一片陌生地域。
脚下是万里焦土,残存的能量化为飓风,席卷暗色沙丘。砂砾沿着斜坡滚动,细沙犹如瀑布,层层剥落,现出堆积在沙下的尸骨。
一道银白穿梭在沙丘之间,乍一看似水波流淌,实则是蜿蜒的碎石和骸骨,层叠堆积,一眼望不到尽头。
沙丘周围涌起一道道黑气,频繁有烟柱腾起。
幽蓝的磷火飘浮摇曳,在黑气中燃烧,不时爆出怪声,犹如上古时的巨兽咆哮。
最高的沙丘上,黑袍巫师高举法杖,巫文缠绕在他全身,自他脚下蔓延,流水一般覆盖沙丘表面。
地底传出轰鸣,沙浪涌动颠簸,沙地塌陷,形成巨大的漏兜。
云婓和戈乌里进入荒漠,正遇黑色光柱拔地而起。黑袍巫师站在光中,双手高举法杖,斗篷翻飞,猎猎作响。
“甘纳。”云婓飞近光柱,黑色双翼舒展,魔力萦绕全身,同遗迹中残存的能量发生激烈碰撞。
他的魔力唤醒死亡之地,透明的影子钻出地底,数不清的亡灵走出沙丘,聚集在荒漠中,周身跳跃蓝色幽火,照亮他们的面容以及残破的铠甲和武器。
亡灵越来越多,幽火猛烈燃烧,骤成一片火海,席卷大片荒漠。
亡灵发出尖啸,自然分成两个阵营,在火光中冲锋,重现万年前的战场。
爆裂声连续响起,竟是数千头犀兽冲出丘陵。它们身躯透明,头顶的尖角却闪烁寒光。
冲入战团后,犀兽不分敌我,张口撕咬魔族和鲛人亡灵,迅速搅乱战局。
戈乌里悬浮在半空,目光逡巡,看到被护卫在战场中部的初代鲛人之主,仇恨的烈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戈图斯,终于找到你了!”
他曾千方百计搜寻戈图斯的灵魂,始终一无所获。原来他死在和魔族的战场,和自己一样不能灵魂安息,在黑暗侵袭下变成了亡灵。
“戈图斯,这是你该有的下场!”
戈乌里飞身下扑,从千军万马中锁定目标,抓住戈图斯的亡灵,将对方当场撕碎。
亡灵不灭,碎片即将融合。
戈乌里做出惊人之举,他竟将碎片吞入口中,咀嚼撕咬,全部融入自己的灵魂。
“陛下,他吞噬亡灵,也会获取亡灵的力量。”甘纳神情凝重,心生不祥预感。
“不必担心,继续看。”云婓收拢双翼,脚下浮现一枚魔纹,将他和甘纳一同托起,在高处俯瞰荒漠中的一切。
吞噬戈图斯的灵魂之后,戈乌里穿过亡灵大军,成功锁定对方的埋骨之处。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光团,猛然间掷出,以力量引爆丘陵。一瞬间飞沙走石,沙浪翻滚,现出被黑箭钉在地底的鲛人尸骨。
距离尸骨不远,半埋着一张黑色长弓。历经岁月,弓身未见磨损,弓弦未曾腐蚀,依旧坚韧如初。
“魔王弓。”目及长弓和黑箭,云婓想起献图的贵族所言,立即猜出这件武器的来历。
戈乌里对魔王弓不感兴趣。他直扑向鲛人尸骨,徒手拔出黑箭,将骨头一根根碾碎,如对待亡灵一般吞噬入腹。
吞掉最后一块骨头,戈乌里站起身,长发尽数掉落,现出被图腾覆盖的头颅。
他抬起头,血红的双眼紧盯云婓,嘴角咧开,发出一阵尖利的怪笑:“年轻的魔王,感谢你的天真。”
云婓挑了下眉,对甘纳和巫灵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担心。独自脚踏魔纹飞向戈乌里,同他正面相对。
“戈乌里,你要违背誓言?”
“誓言就是用来背叛,契约更适合撕碎。”戈乌里目光阴森,笑容中充满恶意,“我曾想灭绝鲛人,摧毁海洋王国,寂灭受到诅咒的灵魂。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戈乌里展开双手,血脉的力量在体内沸腾。
“我吞噬了戈图斯,我的力量凌驾所有生命。包括你,年轻的魔王。”
“戈乌里,我曾经同情你的遭遇。”云婓叹息一声,脚下的魔纹倒悬光柱,双生魔纹拓印在头顶,迅速向外扩张。
文字链发出强光,暗红席卷荒漠,将戈乌里笼罩其中。
亡灵陡然变得安静,包括巨兽在内,全部停在原地,集体仰望头顶。
黑风从四面八方袭来,风中凸起扭曲的面孔。成百上千的死灵发出尖啸,包围脸色骤变的大祭司。
“我是魔王,黑暗的主宰。”云婓站在魔纹中心,指尖萦绕红光。在他的牵引下,光束交错穿梭,凝成暗红色的锁链,一条接一条飞出,牢牢缠绕住戈乌里,使他动弹不得。
“我询问过生命树和魔树之母,探查过你身上的诅咒。想要寂灭你的灵魂,必须断绝你同初代鲛人之主的全部联系。”
云婓攥住手指,戈乌里身上的绳索骤然收紧。
“你吞噬亡灵和骸骨,和你的兄弟融为一体,正方便我兑现诺言。”轻笑声穿过光影,流入戈乌里耳中,“虽然你撕毁契约,但我会信守承诺,让你的灵魂永远寂灭。”
戈乌里试图挣扎,奈何身上的绳索越来越紧。
云婓释放一枚转换魔纹,文字链悬浮在戈乌里头顶,交错咬合,开始逆时针转动。
戈乌里能清晰感到力量流失,全部被魔纹吸收,融入文字链,以另一种形式降落荒漠,覆盖亡灵占据的山谷。
“戈乌里,海洋大祭祀,你将陷入永眠。”
声音中带着魔力,直击戈乌里脑海。
海洋大祭司抬起头,透过漫天红光,看向光中的云婓。
他在笑。
清浅的笑容,看不出丝毫恶意,却透出无尽的黑暗。
“魔王……”
戈乌里低语出声,意外释然。
他放松身体,任凭最后的力量被抽走。体表出现裂痕,从指尖开始崩落。灵魂脱离躯壳,逐渐变得透明。
风过荒漠,带走戈乌里的叹息。
退去一切疯狂,回归本质,他仿佛重归海洋,畅游在蔚蓝的海水中。
他的兄弟正在前方,向他伸出手。
手指交握的瞬间,戈乌里闭上双眼,沉浸在光中,疲惫的灵魂永恒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