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烈, 你有病吗?你是不是疯了!”云集被扛出院子才反应过来,“放我下来!”
丛烈一路扛着他走,一言不发。
这段胡同有人守着, 只有被晚宴邀请的人才能进来。
现在路上寥寥亮着几盏电灯, 昏黄安静。
一些蛾子扑棱着,不知疲倦地撞到灯罩上, 发出“砰砰”的脆响。
云集的声音在夜色中就显得尤为突兀,“放我下来丛烈!你干什么!”
但他的挣扎对丛烈来说完全微不足道。
丛烈就那么扛着他走,脑子里是另一片昏□□凉的灯光。
云集额头上肿了一大块,压着的纱布下面还在往外透血。
他坐在一张金属长椅上。
质地精良的衬衫上斑斑驳驳的都是干涸的深褐色血渍。
云集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小孩, 声音却还在宽慰电话里的云舒:“你别哭了, 先回家, 我……我办完手续就, 嗯就回来。”
他挂断电话之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目光看得丛烈心底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丛烈,”云集没有哭,但是很茫然,“我没有爸爸了。”
在丛烈的世界里,“爸爸”本就是个空泛的名词。
所以云集失去了一样他原本就没有的东西, 他并不能感同身受。
可丛烈以为自己一定会伸手抱住云集,让他在自己肩上歇一会儿。
然后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先回家陪云舒吧。”
合情合理,很有帮助。
但是没有人味儿在里面,哪怕一点点。
丛烈回想起自己给母亲办丧事的时候, 从头到尾没人施以援手, 每一张单据每一个证明上的每一个字, 都是他亲手签的。
他曾经想过要是有一个人替他承受这个过程, 或许现实就不会那么坚硬直白。
但当他听见了自己要替云集做这件事的时候,某种残忍就好像一柄调转尖锋的匕首,无声地没入丛烈的胸膛。
手臂上传来的刺痛让丛烈重新看清胡同里的景象。
他疼得一哆嗦,却没把云集放下。
丛烈看见了云家的车载着云世初父子走了,甩甩头驱走脑海里的荒唐念头。
“你怎么咬人呢!”丛烈在云集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万一摔了你呢!”
胳膊上火辣辣的疼,有温热的液体逐渐漫开。
丛烈低低骂了一声,“牙口这么好,你干脆咬死我算了。”
结果肩膀上的安静反倒让他站定了。
丛烈僵了半秒,把云集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他低着头,用拇指小心擦过云集的眼角,“怎么了?不舒服?”
云集别开脸,用力打开他的手,“滚。”
却掩不住脸上的濡湿。
丛烈没见过云集哭,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脸,“哪儿难受?我硌着你肚子了?还是心脏不舒服?”
前一世的悲伤绝望,这一世的疲惫挣扎,都在这个昏暗安静的胡同里成倍地放大,好像每一条砖缝里都嵌着沉重的前路迷茫。
云集知道未来要怎么做。
每一步棋每一个转折点,他都一清二楚。
他其实并不那么担心自己会有山穷水尽的那一天。
但他就是矛盾地迷茫,迷茫自己重活之后,重振事业,获得认可,再成为万众艳羡的焦点,就是好的吗?就是成功了吗?
他甚至很明白这种迷茫是非常短暂的。
只要到一个开阔的、有光的、有人声的环境里,他就能重新振作起来。
他下意识地站得笔直,在黑暗中堪称从容,“你先走吧,我处理一点事儿,等会儿自己回去。”
云集不想在丛烈面前流露出任何形式的脆弱。
他希望丛烈快走。
云世初的眼神、张智的酒、所有那些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原本是他以为不在意的,却在趁夜攻击他,把他埋没在过多的失望和困顿里。
他的影子落在砖墙上,像是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仿佛再稍稍一拉,他就能轻松绷断。
丛烈的手搭在他背上,“都是我的错,好不好?”
“你有什么错?”云集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是所有的占有都叫做.爱,你不爱不被占有不拒绝也不接受,你有什么错!!”
其实丛烈不是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心口就像针扎似的疼。
他小心翼翼地把云集往怀里拢,“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来。我刚刚看你太累了,才想把你带出来。”
“丛老师。”云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我不需要你,在任何场合。我不需要你带我来,也不需要你带我走。”
丛烈轻轻拍着他的背,“是,你不需要我。你别动气,有火朝我撒,别憋着。”
云集挪开目光,竭力张大眼睛,不让脆弱掉出来。
“我的错我的错。”丛烈被他的脸色吓住,不停地给他揉着后背,“不能着急啊,医生说了,不让着急。”
“我没着急。”云集依旧别着脸,调整好呼吸,“你赶紧滚。”
胡同里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他的声音格外冷漠空旷。
丛烈安静了几秒,一直弓着腰轻轻拍他的背,“累坏了?我背着你行不行?回家洗洗就躺下,不难受了,嗯?”
云集实在忍不住了,他一转身眼泪就往下掉。
太久没哭过,他都不记得眼泪是什么滋味。
眼前摇晃的液体让他看不见路,撞到丛烈身上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丛烈一抬手把他扶住,站在原地没动,“我不打扰你,我就在这站会儿,行吗?”
“这儿也没别人,我只是站在这儿,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丛烈嘴上说着,手在他背后不住地顺气,“你别憋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当我不在这儿,好不好?”
云集太要强了。
这是丛烈过去从来没意识到的。
他以为云集的很多东西都是生来就有的。
直到他真正用心去看他,才发现自己过去原来是个瞎子。
云集起初只是僵硬笔直地站着。
后来他的肩膀缓缓地塌下去,像是终于撑不住什么很重的东西。
他捂着脸,什么声音都没有。
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只有肩膀在小幅度地颤抖。
丛烈在他身边站着,等着。
远处有宾客散去的喧闹声。
只隔着几道路灯,却好像远在天边。
丛烈无声地观察着云集,等了一会儿很小心地把他揽到自己肩头,“没事儿没事儿了,我们回家了。”
云集很累了,几乎听不清丛烈在说什么,只是潜意识地推了他一把。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丛烈声音低低的,“我只送你回家,我上赶着的,好不好?”
等到肩上靠着的人几乎失去了意识,丛烈才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梁超过来接丛烈,看见云集的样子忍不住地心疼,“云总在这儿吃脸色了吗?这帮有钱人真他.妈不是东西!”
“别乱猜。”丛烈小心用自己的帽子遮住云集的脸,低声叮嘱梁超,“开快点,他累坏了。”
被抱回家的时候,云集还昏睡着,眼角却一直往外冒眼泪。
梁超留下了搭把手,心惊胆战的,“是哪儿难受吗?怎么这样啊?”
丛烈抱着人没敢放下,一直低声哄:“没事儿了,有我呢,不会有事儿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云集心里有什么事,但云集的眼泪就跟滚油一样,一滴一滴在他心上烫泡。
梁超看见丛烈胳膊上的血,受到二度惊吓,“烈哥,你这胳膊怎么闹的!”
“别喊。”丛烈的头都没抬一下,紧紧盯着云集的睡颜,很轻地给他顺胸口。
“最近瀚海有什么事儿吗?”他心疼得受不了,抬头问梁超。
梁超也挠头,“您不都一天到晚盯着吗?业务什么的很顺利啊,还有很多人想往这边跳槽,能有什么事儿?所以我问是不是在傅家那边挨眼色了……但也不应该啊,现在瀚海上升期,没听人说云总的不是了啊。”
丛烈抱着云集,小心护着给他测了个血压和体温,都挺正常的。
但他心里突然就猛地向下一陷,好像怀里突然空了。
梁超看丛烈脸色变了,还以为是云集怎么了,小心翼翼地出声喊他,“烈哥?”
丛烈一怔,“帮我倒杯温水过来。”
等拿到水,丛烈蹭干云集的眼角,轻轻揉他的手,“起来喝点儿水,到床上睡。”
云集茫然地睁开眼,看见家里的客厅和柔和的灯光。
再一转眼,是丛烈的怀抱。
碍着梁超在,他没再说丛烈什么,只是撑起身子,慢慢朝卧室走了,“你们聊,我休息了。”
梁超抻着脖子看云集走了,跟丛烈比口型,“没事儿吧?”
丛烈怀疑自己被云集传上了,胸口一直闷闷地疼。
他顺手给自己测了个血压心跳。
高压120,低压80,心跳每分钟50下,波形规律完美。
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不知道。”他有点郁闷。
等着云集房间的灯灭了,丛烈开始轰梁超,“走吧。”
梁超想起来还有茬正事儿,“那个《假期》第二期,正好撞上一次正式彩排,要不然跟他们说跳一期?”
“跳一期?”丛烈一脸不可思议,朝着卧室抬抬下巴,“你让他自己去?”
梁超没想到丛烈这就炸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实在不行让他们把档期往后延……”
“怎么可能呢?”丛烈压着嗓子,火气却更大了,“他心里着急你看不出来吗?到时候网上又有人给他压力怎么办?”
因为丛烈以往都是以自己的工作为首位的,梁超还是抖胆问清楚:“那彩排怎么办?会不会受影响?”
“少个一次半次受什么影响?”丛烈瞪了他一眼,声音又低下去,也不知道是跟谁说的,“要是他出什么问题,办不办的无所谓。”
这话听着太含糊,潜台词却很恐怖。
梁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这次他就不敢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