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一如既往地寒冷单调。
“尽帆杀掉了木月。”山清躺在地上,头向一侧略微歪斜,“我总觉得,和以前发生在战地医院里面的事情有关。你还记得永吉的诗吗?‘那些小小的陌生天使’。”
唐思烬很平静地问:“你觉得天使是什么?”
山清低下头,深深地吸气、呼气。
“那不重要了。”她慢慢地说,“人杀了人,就要偿命。尽帆应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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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帆站在厨房门口,不知究竟是何时来的,在那里听了多久。
他是那种长得很有书卷气,充满了忧郁英俊感的男生,以至于人们常常忽视了他毫不逊色于其他男生的个头,和衣衫包裹下有力,且在当下场景中极具压迫感的体魄。
小施手死死抓在门把手上,不敢放开,怕一松手,失去支撑的身体就像落叶一样飘回地上去了。
没事的。她慌乱地想,我不怕。我又不会真死。
我还能趁机去里世界。
……再说,尽帆一直在门外,什么也没有真正看到。
她还可以装无事发生。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正式结束,小施就看见自己自由垂落的那只手升了起来——不是真漂浮着,而是被尽帆拿在手里,不过紧张让她的知觉弱化了。
尽帆动作轻柔,状作很亲密地,吹了吹她的手指。
他的声音也非常温和:“没事翻什么煤炉呢?”
小施另一只手藏在门后,知觉残存,已经快把门把生生攥变形了。
“那天晚上。”她自知再装傻只能让自己成为个真正的傻瓜,只好竭力不让牙齿打战,干脆开诚布公:“你在水边见到了木月。”
她说完,又想到什么,接上半句:“我当然不相信你对她做了什么,但你一定知道她失踪的原因,她为什么要像红芃一样自杀。”
尽帆表情不变,甚至那种无害的忧郁假想更加突出:“木月啊。”
他叹口气,“木月坏就坏在,真把自己当做灯塔了,忘记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你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吗,关于战地医院里,那些可怜虫?”
小施不擅长背书,但那句话她背下来了:“我们一切的生命……在于超脱肉|体……向往……”
“至高无上的精神。”尽帆悚然一笑,“那些人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但她又那么同情他们,以至于下不了手。”
小施把话说得短些,以掩盖声音里的战栗:“所以你下手了。”
“很容易。”尽帆轻描淡写地说,仍然优雅地举着她的手,“有些病人夜里就是会咳嗽,而只需要一杯水,他们就能没有痛苦地死去,获得解脱。不再像活尸一样躺在那里,苟活着被折磨。并没有人发现我——每一次,每天晚上,我只拯救一个人。”
“但被木月发现了?”
尽帆皱了皱眉。
“木月发现了。”他表情阴暗下来,沉声说,“但她不该知道的。我没想让她知道的。”
小施声调不自然地高起:“你杀了她?”
尽帆却怒吼道:“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杀她?”
他暴怒起来,反而没有之前皮笑肉不笑的时候恐怖了。
小施一颗心刚略微放住,却见尽帆喘息几下,重新冷静了下来。
“那天下午,正好来了大轰炸。所有人都死了。”尽帆恢复了温和的神情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伤怀,“木月对我说,想要去水边谈谈。那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她不会赞同我要做的事情,即使它是矛盾的,而我们都将为此痛苦……一切都无可挽回。木月哭了很久,她说,虽然我……但是……这些人……被杀死,是我们犯了罪。是她在犯罪。”
小施开始观察楼道和尽帆之间的空隙,思索她从那里跑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水妖出现了,我亲眼所见。”尽帆几乎在因为兴奋发抖,“半透明的,在静谧的水中流动。你想过审判女神的模样吗?和她画里的一模一样。木月跟着她走进河水,她先走了,去替我赎罪。那一场轰炸过去,不会再有伤员,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边缅怀着死去的木月,一边双眼定定看着小施。
“我有时候并不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分手。但是木月死后,我彷徨无助,总恍惚觉得你和她……是你像她,还是她像你?”
啪嗒。
门把手终于承受不住上面紧绷的力道。
松散的螺丝被拽松,那枚可怜的小木块终于滚落在地,发出轻而闷的一声响。
尽帆抬手的动作停住。
他离小施太近,头微低着,面部被散乱的刘海遮挡。
尽帆用和方才一样平和温柔的语气问:“怎么回事,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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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反杀尽帆?”
自从挑明水妖的存在后,唐思烬再也没有发表什么观点了。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只是轻轻抛出一个个小问题,引导她发言:“但你自己说,人是不能杀人的。”
“不能。”山清从下往上看着他,“但如果有人杀了人,司法程序又无法在此运作,我们又要如何对待他呢?难道不能够公正地审判他吗?”
唐思烬对此没有直接回应。
他也微微偏头,转而问:“尽帆平时对你怎么样。”
“很好。”山清答道,“我是这里最小的学生。被老师引荐到诗社里后,他们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尽帆也是……我刚刚进诗社的时候,才十二三岁,他长得帅气,我甚至还……”
她停住了。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法再停。”山清说,“翰星也死了,和红芃一样……你猜到我是表演出来的,他随时也会猜到,水妖没有来。到那时候,就真的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你想怎么做?”
“他还没有开始怀疑我。”山清说,“只要我不表现出我已经知道了,他暂时不会对我动杀心。甚至他会想,我刚刚被水妖上完身,死里逃生,完全没有威胁力。而我有底牌。”
她喘息一声,“只要我把他引出去,在水边,就可以借水溪的手杀他。”
“你刚说你的水妖不会杀人。”
“借她的手,我会杀。”
山清语气很坚决,但仰面躺着的时候,双目里瞳孔的形态非常飘忽不定。或许是因为月光。前一秒她眼球颜色还偏浅,里面分明两枚漆黑的核;下一秒又整眼漆黑,甚至连眼白都蒙上了暗色,瞳孔自然消失不见。
那种挣扎的神色伴随她言语的停止持续片刻,又随着沉默的结束被打破。
她的手探向口袋,从里面拿出半枚黄铜徽章。
“这是老师给我的。”山清手指急促地在徽章边缘转来转去,“他曾经被元帅v接见过,还握了手,我拿着它就像也见过元帅一样。后来它摔碎了,一半掉在河里,连水溪也找不到。所以我看着那条河,心里总莫名其妙地想,是不是还有一半的我,不在这里,也在水的另一边?”
她偏了偏头。
因为这动作,山清的脸偏离了被月光直射的位置,眼瞳再次变得清亮、明澈,像白天的时候,又像类似怀念什么的眼神。
“那里永远没人打仗,永远也没有轰炸机。”她的声音变软了,一边说,一边闭上眼睛,像睡着一样,睫毛颤着。“学校里的人不会一个个离开,老师只要教书就好了,不用去充军,也不会死去。我想到这里去。我想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想他也告诉我,轰炸机什么时候走,死去的人会不会回来,我还有没有机会跨过那条河……元帅v就是那个人。他可以做到。”
山清突然睁大眼睛看着他:“元帅v是无所不能的。他能带领所有人打赢这场战争。到了最后,一切会像以前一样,南水湾也可以重建秩序。”
唐思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现在,终于问道:“在你看来,秩序是最重要的吗?”
她反问:“没有秩序,不就什么也没有了吗?”
他笑了笑,没接话。
“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他又问。
“等天亮吧。”山清看向窗口,“黑漆漆的,等真到了林子里,还说不清会怎么样……”
她没说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半撑着身体侧来,背部蜷曲着。
唐思烬终于从椅子上起身,蹲下拍了拍她,而山清咳到一半,声音沙哑:
“止咳糖浆还有一点,在储藏间的医药箱里。”
“你能去帮我拿吗……哥哥?”
-
门把手落地。
小施无力地拍打门板片刻,发现她之前低估了自己的平衡力:到了这个地步,她竟还没晕倒在地,一定是心理素质有所增强。
但面对尽帆的微笑,再强的心理素质都可以忽略不计。
“不对。”他正低声喃喃着,“不对,不该是这样。”
小施抖得像落叶,心里非常坚信自己活不过今晚了。
她干脆心一横,直接反驳道:
“什么不该是这样的?我自己见到医院里的人,也有过这种想法,但那不代表我想去杀掉他们!你以为你是掌握了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吗?”
她一激动起来,声音越升越高,“你还把自己说得这么悲情!还有翰星。他之前是在火堆旁边,被炸死了,他离你最近,我都怀疑是你推的他。之前也是,他出现在偏僻的换衣间里,也是你做的?”
尽帆方才动作停滞,现在手一松,小施的胳膊松垮垮地掉落了。
他眼神仍不失忧愁,但此时看来,竟荒诞地带点失望。
“是。”他后退了小半步,“你说对了,我计算过炸弹投掷的路径。”
小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尽帆语气几乎也激动起来:“炸弹每次都往校舍逼近,总有一次——或许明天——就会把这里炸成一片废墟。”
小施艰难地说:“你杀他,是因为他看见了。当时他在场。可之后那么多天,他对此都没有反应……你就没想过放他一条生路吗?”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因为答案很明确:
他没有。
不仅如此,他看她的表情里还带着一句没有出口的话:
你也看见了。
小施已经快吓疯了。
她承受能力绷到极限,也不再想着什么虚与委蛇,就在他抿着嘴失望凝视她的当口,突然发力,拔腿就跑!
而尽帆虽是后退了一小步,仍卡在她和走廊边缘之间,阻碍了那条逃跑之路。
好在「缝隙」里果然意志至上,在极度惊恐之下,小施竟奇迹般忽略了腿上的阵痛,在黑暗里死命突围。一番拉扯后她顺利跑掉了,而相对不那么顺利的是,她并没能接触到后门,只好跑去前厅方向。
尽帆慢悠悠在后面跟着。
他像在刻意玩弄自己的猎物,并不急着追杀,只是先放她冲进大厅,又自己抢占了有利的位置,让小施只用目光扫视,便判断出自己绝无可能从大门跑出去。
唯一的生路在楼梯口,她便硬着头皮往楼上冲。
楼上有山清和小陶。她在逃命间隙里想,还有两个人。
三人难道打不过一个吗?
小施心跳如鼓,腿上疼痛复苏,却还能听见尽帆的脚步声。
啪嗒。
啪嗒。
他慢慢从后面逼近,而楼梯让小施的身体状况彻底现了原型:
她几乎在第五还是第六极台阶的时候就跪倒在崎岖的地面上了。
小施手脚并用,继续向上。
不知是出于幻觉还是真实,在再次跌倒之前,她感到自己撞上了一个正下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