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上楼给山清拿闹钟了。
小施坐在原地,身体重心前移,安静地瘫在椅子上。
这一天结束得很慢,她侧过头看了看窗边,只见没有窗帘的扰乱,外面的漆黑显而易见。
她还想再看清楚些,然而不能动作。
只要稍加移动,小腿处就有一阵钻心的疼痛。
更难捱的是,痛楚一来,记忆里翰星的尸体又从雨水的漩涡里浮上来了。
他是废线,大家心力交瘁,更不会在意他经历过什么。傻子平时笑嘻嘻的,然而炸弹落下,他正像恐怖小说里无足轻重的牺牲品一样仰面往火里倒去。下方是被他们浇灌了鲜血的火焰,上方是夹着风的炮弹,一个活人在顷刻间化为一层厚厚的血。
小施手脚因惊恐而不自控地抽搐。
翰星是意外死的吗?在一片狂乱和恐惧里她难得想起一点正事。这回也是有人蓄谋杀他吗?
小施按按眉心,打定主意稍加振作一点,毕竟她不可能就一直在这张倒霉的椅子上一直躺到副本结束。她花费了一点时间,计算自己到目前为止为推动这个战时小世界做出的微末贡献,最后的结果令她很不安。
她是按照自己可能处于的百分比计算的。
在「缝隙」系统里,病人们的贡献将被具化成一种叫「图章制度」的换算。
每一次副本结束,进入同一世界不同角落的病人分值会被自动抓取到一处,进行大排名。中间的公式非常复杂,小施自己也没搞清楚,但总而言之,每次副本后,只有分数排前10病人才能得到一个红色图章。
攒齐四个,他们就可以开启最终副本小世界,随后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分数位于11——36区间的病人将获得青色图章。
四个青色图章可以被换成一个红色的。
区间37——75的病人将获得白色图章,换算比率仍然是4:1。
剩下的人什么都没有。
小施希望自己能表现好一点,最起码往上冲一冲,争取够到那35的边缘。诚然「缝隙」里时间停滞,但护士告诉她,到了最后,在低分线徘徊的病人失去希望、用不同方式自杀的概率高达三分之一。
而非战略性自杀带来的死亡是真实的。
小施不想死。
她坐在那里,看着翰星的图像,连带她自己的梦廆也一同在眼前晃动,在心里把这话又强调了一遍。
然后她该开始想线索。
尽帆……木月……活尸……鞋子……药瓶……
鞋子!
她还没有找到那个关键线索。
它必定是存在于什么地方的,不然无法解释,为何尽帆在雨夜出门却没有留下泥泞足迹。但所有能进人的房间都被小施翻过一遍了,有些格外可疑的地方还被她足足翻找两遍,但一无所获持续着,好像它根本不曾存在。当然,如果尽帆足够聪明,他怎么可能允许它在这栋房子里,作为一个秘密的倾诉者存在这么多天呢……
好在根据小施的认知,「缝隙」无意刁难谁,它不至于专门匹配一个人来碾压她的智商。
还是有希望的。
还有什么地方,是她没有找过?
小施的眼神慌乱地在房间里四下移动着。
视线经过门窗,经过那张暗淡的桌子,楼梯,通往厨房的小走廊……
她没有搜索过厨房。
厨房里一直是红芃在活动,小施确实和尽帆一起进去过一次洗碗,但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独自去过。想到此处,她如坐针毡,腿也不那么疼了,满心都是厨房里必然藏着什么她未曾找到过的惊天秘密。
发现它,她就能得到一块拼图,它或许指向这个故事的结局。
实在不行,她只能履行和小陶的约定,去那个恐怖的里世界空间去碰运气了。
当务之急是甩掉山清和尽帆。
尤其是尽帆。
小施按住胸口,感受那里的起伏。
她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侧对她伏在桌上的尽帆,喊了他一声。
尽帆果然没有睡着:“怎么了?”
“我浑身湿得难受。”小施委委屈屈地说,“你能不能帮我去拿身干净衣服呀。”
-
唐思烬爬楼梯爬了很久。
楼梯不过二十级高度,换做平时,走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今晚不一样了。他堪堪擦干净了外露的皮肤,拧了拧水,浑身重而冷,打不起精神。
楼梯上空没有灯光,前路黑暗,他用尽了力气抓住楼梯把手,怀疑阶梯数量增加,而这条向上的路总也走不完。
这一夜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又攀上一节台阶后,唐思烬手一松,像在前廊阶梯上时那样,体力不支地坐了下来。
黑暗里,他缓缓将额头抵在扶手栏杆之间。
黑色的雨衣从眼前拂过。
一片又一片,连接成一个暗无天日的小空间,黑色的塑胶上挂着水珠。他手背压在嘴唇上,想要假装自己看不见,但它们被另一个身影挡住,在雨水之下,双方被隔开。
是谁来着?
那天下了雨。
「所以,你为什么不喜欢黑雨衣?」
“……”
那几天都在下雨,黑色的雨衣从窗口晃过。
潮湿紧咬着皮肤,有人进了屋,绵密的雨脚一路跟进来。
“因为。”唐思烬对着黑暗无意识开口,声音也被那片空洞吸走了,“我之前,和一个死人待在一起。我和一个……”
他要非常努力才能把那些字一个个念出来,“被吊死的人,在一起。”
幻觉像潮水一样涌来。
唐思烬摸索到了上面一些的栏杆,收紧,又无力地松开。他该继续上楼了,但自己不论是思绪还是身体都因雨水和无休止的轰炸而软弱不堪,于是手虚虚握在栏杆上,又静静喘息了一会儿。
再次尝试时,身体虽然仍然悬在楼梯上摇摇晃晃,但终于不再下坠。
他上来的时候数过数字:
一二三。
七□□。
十三,十四。
还差七个台阶。
这么短的一段路,上次走得这么艰难时,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露台高高地悬挂着。
唐思烬下意识抬头去看,然而虚幻的画面倏地消失,只有手腕上传来拉扯的知觉,让他向后趔趄一下。握住栏杆的手猛地攥紧,然而与此同时,从后腰上也传来一股外来的支撑力,轻飘飘地扶了他一把,将他推回台阶上。
漆黑的楼梯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唐思烬松开一只手,缓缓向后探去,摸到了一段冰冷的皮肤。
他被身后的力道推着,又爬上了一级台阶。
两级。
三级。
唐思烬感到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因为疲惫后的透支,还是因为淋雨发烧了。病人也会在副本里生病吗?扶在他后背的手上有些奇特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衫,与皮肤贴近。
他突然清醒了。
被拿走的记忆浮木般一段段破水上来。小丑的脸像一张绚丽又令人不安的面具,在冰冷的校舍地板上倒映水光,手指也好像青白的雨滴,沿着翻转的地板,流向他。唐思烬在疑虑里更加沉默,继续向上几步,心里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短暂地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后背上被碰触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又一步后,扶手到了尽头,楼梯旅程结束了。
唐思烬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回头。
楼梯间里空荡荡的一片,方才的触感已经消失。
“娄思源?”
-
尽帆上楼去了,在那之后,山清也清醒了些,只是仍然恹恹的,没有精神。
小施同她面面相觑一会儿,还没想到一个也把她支走的理由,山清先出声了:
“小陶怎么还没回来?”
不等小施搭话,她已经慢慢站起,“我上去看看他吧。”
“你好了吗?”小施走个过场问,“你别晕倒在楼梯上。”
山清嘴巴笑了一下,眼睛没有,很明显是随意应付一下她。
“我走了。”
她消失得和尽帆一样快。
人影被黑洞洞的楼梯口吞噬,剩下小施一人在空空的前厅里,尽可能不移动伤腿地,把身子向前错。
接下来手摸到桌面,她顿一顿,咬紧牙关,用另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伤处随着动作不可避免地有所拉扯。
她身子晃来晃去,随即两手曲起,前胸整个压在桌子上,慢慢后退,直起腰。
小施浑身战栗地站着,喉咙里溢出一点啜泣还是胜利的喘息。
胜利在望:至少现在她自己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