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水妖当真从雨中来,会以什么样的形态现世?
唐思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他只知道,假如水妖从雨中降落,却被另一处血源吸引,反而上了那个人的身是什么样。
他们这些外来者对相关的理论一无所知,还是尽帆从癫狂里回过神,惊惧交加地认出了这一种可怖的偏离。之前放血的时候,这些学生就像中了邪一样疯狂,先是翰星,又是山清……
翰星手臂上的血口和山清的差不多长段。
水妖选择了山清。
因为翰星原本就神志不清吗?
还是因为山清和水妖的特殊联结?
在那阵突如其来的抽搐后,女孩自然站立不稳,像没有生命的纸娃娃一样,向后跌倒在泥泞的雨水中。火焰在雨与风中凌乱地扑腾,唐思烬拉着小施跑向她,正待蹲下仔细查看,地上的人却骤然翻过身,沾着泥水的脸朝向天空,双目紧闭。
雨水沉重地打在她苍白的眼皮上,天空隆隆作响。
山清的头发散开了,也裹满污泥,像树枝根茎一样延伸,唤起了唐思烬对画中和尸体边沿水妖的回忆。少女闭着眼睛,嘴巴歪斜地咧开,任由雨水砸落在牙齿上。
她抬起满是泥水的手臂,伸向天空。
“这又是什么?”小施失声喊道,“她现在是人,还是……?”
山清高举的手臂好像两根细瘦的树枝,在雨中支棱片刻,双双倒了下去。
她躺在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上,表情似笑非笑,状似非人,令人不觉毛骨悚然。来自天空的响声更重,唐思烬仰起脸,之间在漆黑的天幕之上,白色的闪电一明一暗。
雨幕之中,竟有五架轰炸机正呼啸而至!
唐思烬猝然低头,撞进小施惊惶的双眼。
在场五个活人,正如前日的轰炸一样,对应五架轰炸机。再往前,当红芃和小竺未死的时候,有七架。他仍隐隐约约感到除了他们之外还应当存在第八个人,但又偏偏想不起是谁。
起初回忆起前两次轰炸,是为了什么来着?
第一次,一行人在林中,七架轰炸机紧追着他们飞行,横贯整片树林。
第二次,他和小施分隔两端。五架轰炸机从他所在的树林开始投弹,最后经过小施所在的校舍后方,从此离开。
第三次……
“嘭——”
首枚炸弹被投出!
炸弹落下的瞬间,唐思烬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即现场的一切都暂时凝固了。雨水和火焰同时被按下暂停键,一个停止下落,一个不再上升。尽帆直立着,影子拖得高而长,翰星低着腰,上半身和下半身呈抽象画里的扭曲姿态。
山清一动不动地躺着,影子如血泊蔓延,又被火光染上血色。
“哥哥?”幻觉里的声音说。
突然之间,他是整个凝固世界里唯一能够自由行动的存在。火苗歪斜在一边,小施的尖叫只剩一半,而唐思烬两眼直视着地上的黑影,拼尽全力向那里够去。
在他动作的瞬间,一切立刻恢复原样:大雨瓢泼,火苗剧烈颤抖,小施的声音和炸弹声融为一体,随后被另一声更凄厉的惨叫所掩盖。唐思烬自己满脸的雨水,在剧烈的颠簸里根本分不清自己抓住了谁、身体又难以自控地往哪个方向倒去。
一切安静下来。
唐思烬低下头,见山清的眼睛在刹那间睁到最大,倒映着在他们身后,一个身影正倒向倒向火堆。
几秒钟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是炸弹正好砸中炸开的位置。
山清被他一把抱住,两人在气流之中,被推出去十几米远。
视野里炸弹的火光怒然绽放,随后“扑”的一声,连带那原本的火苗也一并化为乌有。尽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属于小施的形体远远在另一边站起,摇晃着,看向炸弹落下的遗骸。
头顶上,轰炸机乌云般静静悬浮着。
“他……”小施像火苗一样惊恐发抖,拼命努力了几次才说出几个零星字眼来,“他的,头,他的……”
“别管死人了,”唐思烬对她低喝一声,“当心头顶!”
之前两次轰炸,他们身在树林和建筑之中,无法确切感知轰炸机的位置。这次他们处于空旷之处,虽然大雨当空,但比起先前,还能勉强看出轰炸机的飞行方向和大致方位。
小施两手交叉在胸前,抬起头,浸透了水的头发向下坠着。
他们那么渺小地在地面,高空之上,轰炸机几乎扑面而来。
“往反方向跑!”
唐思烬淋了太久的雨,加上刚刚那一震,自己身上也没多少力气。然而山清轻得出奇,他只一扯,她两条胳膊就软绵绵地绕住了他的脖子。他把人背上,前方小施也跑回来,一面因为惊恐不安而哭得一抽一抽,一面拼命拉起了尽帆。
万幸他只是暂时被震晕,现在恢复些神智,也能爬起来和她相互搀扶着跑。
这次的轰炸机是从后山方向飞来的。
一行人也就向着后山方向奔逃。
山清像猫一样安静地挂在唐思烬背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嘭——嘭——”
在他们经过校舍的时候,第二拨轰炸正好结束。身后爆炸声接二连三,投弹完毕的轰炸机在暴雨中急速回升,随后竟被下方活人吸引一样,排着整齐的队伍,竟跟着他们掉了头!
“我们分开跑吗!”小施声嘶力竭地喊,“尽帆跟我去另一边——”
她的声音出来,人影也和尽帆一起,拐上了另一条岔路。
唐思烬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微微抬头,却见空中轰炸机也对应着他们一样分开。这次的炸弹落得和之前的一样快。
它在唐思烬身后不远的地方着地,尘土飞扬,地面剧烈颤抖。
被雨声模糊的咒骂和尖叫回荡着,于是空山上的枯树也抖,连带着他的视野,颤颤的一片模糊。
这回的静寂持续了更久。
唐思烬闭着眼睛,额头抵在粗粝的地面上,艰难地撑坐而起。
这次他浑身上下几乎泡在了雨水里,皮肤压在漆黑地上,苍白得不像活人。山清仍然和之前中邪时一样,闭着眼睛,一时看不出死活。自己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浑身都疼,在原地喘息片刻,尝试了几次,终于摇摇晃晃地起身,又半拉半拖着山清从地上起来。
周围除了哗哗雨声外静悄悄的,没有人响。
最后那次轰炸威力太大,即使成功拖着一个人起身,头重脚轻的感觉仍然久久不散。
唐思烬在雨水里用力眨眼,原路返回时步子缓慢停顿。
他走了一小段,终于又见到雨水里两个人影。
尽帆仰面倒在地上,空洞地睁着眼,但眼珠还会转;小施俯卧在他身边,浑身不自然地抽搐,一边裤腿破破烂烂,红色的雨水从缝隙里涌出来。
见到来人,尽帆呻|吟一声,终于成功翻坐而起。
山清从唐思烬肩头滑落。
紧接着,他也站不住了,勉强用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在学生之间坐下。小施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一条手臂垂在雨水里,拍打几下,找到了唐思烬一言不发伸过去的手。
“你受伤了。”他说,声音混杂着雨声,显得非常温和的。
小施嘶声说:“在腿上。”
唐思烬撩起她裤腿,见下面有一块尖利的弹片,上方血肉模糊。
“回去带你处理。”他言简意赅,“尽帆能背山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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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有人说清他们最后到底是怎么回去的。小施抽噎得几乎背过气去,浑身瘫软,虽然只是伤了腿,但连移动一下胳膊也难。唐思烬不是真的战地学生,没有受到过急救训练,先让尽帆给她简单包扎,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从雨水里扶起。
他们在梦廆般的雨水和没有尽头的废墟中找到校舍门,中途唐思烬实在体力不支,还在前廊台阶上摔了一跤。
这一下摔得并不重,但尽帆花了将近一刻钟才勉强把他拽起来。
根本没有人有力气爬楼梯了。
山清坐在椅子上,像一只没有生命的大娃娃。
如果几人中还存在一个活着、有神智而且有基本行动能力的女孩,她本应该担任替半死不活的山清清理污渍的重任。但现在四下看看,姑娘们伤得伤,疯的疯,几人只能把人暂时放在椅子上,再让尽帆出去接一盆雨水。
小施终于从魂不守舍的状态里好转了些,也被包上了止血带。
她虽然仍不敢动腿,好歹能说清楚话,自己解开缠着发丝的雨衣衣扣,艰难地擦擦身体。
唐思烬走回来,把毛巾在水里蘸湿拧干,推起山清的下巴,替她擦干净脸和头发。
“她还活着吗?”小施声音虚弱地问。
他点头。
山清回来后一直很安静,一会儿睁着眼,一会儿闭着,表情和已经确凿疯了的翰星相比有几分令人惊惧的相似。
“你觉得她疯了吗?”小施又开口,声音里狂乱夹杂着激动,“你觉得她还是山清吗?”
唐思烬没回答她,或许因为张开嘴巴讲话对他来讲太疲倦了。
他连做出一点恐惧焦虑表情的力气都没有,全程面无表情,先擦完了女孩的脸,随后对她的湿衣服束手无策,便把毛巾掉回到水盆里。
“你自己不擦一下?”小施有气无力地提醒他。
他恍若未闻。
倒是之前一言不发的山清半张着嘴巴,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尽帆和小施立刻看向她。
“我想回家。”山清眼睛大睁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个洞。
她声音如同一团被揉在一起的纸压在喉咙里,又轻又软弱:“我……想……”
窗外雨势渐小,终于停了。
万籁俱寂。
山清突然口齿清晰地问:“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