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反常啊。”约莫是为了活跃气氛,餐桌上尽帆重复了好几遍,“山清,很反常啊。你居然屈尊下厨。”
山清嘴唇紧闭,明显不想理他。
“不对,你压根没屈尊。”尽帆又说,“你除了坐在那儿捣腾闹钟外什么也没干。”
他说完,又进厨房端盘子。
小施打了个哈欠。
她一夜未眠,早上又徒步几个钟头,虽然在轰炸里给吓精神了,现在又精神不支起来。身边有人坐下,是小陶。
他眼神很空,不知在想什么。
小施饱含睡意,却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就地睡着,只好试图靠搭话来吊精神:“没想到红芃会自杀。”
“山清说是水妖做的。”
“真的?”
“她箱子里是识字卡片。”小陶说,“我第一天看见的水妖长得像小孩。”
小施精神一振:“山清见过水妖?水妖是小孩的话,木月的画就是错的,那根本是个混淆线索。等等不对呀,她给水妖识字卡片,为什么又说是水妖杀的人?她跟红芃有矛盾?她在推锅?她在撒谎?她是那识得路的人?”
小陶摇头。
他又不说话了,小施只得自己冥思苦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突然反应过来,自顾自道:“奇怪呀,缝隙人这会儿没跟着你。”
小陶毫无起伏地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他一直……”小施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她潜意识里习惯看他们俩一起出现,“算了,当我没说。”
她见他低头缓缓转动手腕,突然想起之前击鼓传花时的事:“手是之前跑路的时候摔的?”
小陶又摇头。
“那是进来前的伤吧。”小施了然,“听说如果是新来的病人,死前比较深刻的外伤会投射在副本里,不过后面慢慢就好了。”
小陶点点头。
他眼神又开始发飘,毛玻璃一样的眼睛里,视线十分不集中。
尽帆正好回来坐下。
小陶端起碗吃了两口饭,突然很不经意地,冷冷淡淡道:
“幸好炸弹没有落在这里。”
小施一愣,随后意会过来,开始仔细观察那两个学生的表情。
按理说尽帆有问题已经基本上板上钉钉,然而关键在于他究竟在哪一环有问题、山清对此是否知情。想到这里,她也开口道:
“不知道翰星是怎么跑到试衣间的。是他自己去的吗?”
山清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小施实在看不出山清到底是什么立场。
她只得假装没听到,又搅拌起碗里米粒,直问那傻男孩道:“是这样吗,翰星?你为什么会跑过去的,能告诉我吗?”
翰星掀起眼皮,呆呆“啊”了一声。
小施一看有戏,正要追问,山清却突然沉了脸,把碗用力惯在了桌上。
“你什么意思。”她冷冷地看来,“你觉得尽帆做了什么?”
小施表面息事宁人,一叠声说没有,心里已经快要一叠声尖叫起来了。
她只不过隐晦地质疑了翰星突然跑到换衣间的事情,丝毫没有提到尽帆,本想着暗中试探众人反应,结果就此被山清毫不留情地挑了出来。这说明什么呢?然而不等她细想,山清已经把碗一推,直接站了起来:
“你觉得他可疑,他杀了人?”
那边尽帆也起来了,神色如常,一个劲儿地低声劝阻,要把山清再安抚着坐回去。
后者将他一把甩开,怒火高涨,以至于原本清秀的五官几乎扭曲:
“你把话说清楚,别在那里没有没有的!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吗?我们现在是在这里,随便杀人的话,等出去那天怎么清算?你难道不知道——”
翰星似乎给吓着了,远远躲开在角落,半天没有动静。
“她没说尽帆。”小丑终于出声,顺手把跟着站起来的小施拉回来,眼皮不抬道:“她的意思,是天下着雨。水妖沿着漏雨进来,蛊惑翰星这种情况的人很容易。”
小施在一边拼命点头。
山清似乎被说动,终于坐下,双眼直直地看向这边。她一时像被什么击中了,身子先是一僵,随后慢慢软下来,靠在了椅背上。
“是水妖。”她低声喃喃,声音分不清是冷静还是狂乱,“对,只能是水妖……所有人……”
山清是这个房间里最主要的好战分子,这会儿安静下来,大家也都能平复心情,最起码好好坐下来把饭吃完。这回是极其沉默的一餐。用完饭,窗外雨声更大,上楼的时候人人脚底冰冷,湿冷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身上,如跗骨之疽久久不散。
小施困得走不动路,在门框上绊了脚,被小陶顺手扶了一把,没摔倒。
“你去睡吧。”他看了她一眼,可能是小施困糊涂了,竟破天荒从中看出点人文关怀,“现在还是白天。”
“可是……”
“如果我们看出你不对了,会把你叫醒。”
小施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
她走回属于自己的地铺,精疲力尽地钻进被单躺下,深深喘了口气。眼前景物朦胧,迷迷糊糊中,她好像看见山清和尽帆站在对面的柜子前,两个人影。
一阵低声交谈后,其中一人离开,又有第三人加入。
同样两个人影。
她眨了眨眼,觉得来人侧脸像小陶。
下一刻小施眼睛闭上,在五秒钟内睡着了。
-
唐思烬接近山清时,她正站在柜子前面,和前日一样无章法地整理许多零零散散的资料纸张。
察觉到他,少女脖颈微僵,呈现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你在找什么?”
山清一只手沿着橱柜边缘滑下去,“有一本书木月经常拿着,是讲神话传说的。这里没有,尽帆刚刚去了楼上,说会帮我找。我们刚刚就是在说这件事,他刚走不久,你就过来了。”
神话传说。
“水妖?”
她点点头。
“书里有什么?”
“有一些……”她说着转过身来:“你想,既然传说里的水妖是真的,那传说里除掉水妖的办法应该也是真的,对不对。”
唐思烬点头。
然后他见山清咬着嘴唇,轻声坚定道:“水妖当除。”
“你仍然坚持是水妖杀人?”
“不然呢?”她表情沉在黑暗里,看不分明:“人是不可以杀人的。”
唐思烬观察她片刻,后退半步。“那我也去吧。”
山清脸上看不出表情,却骤然伸手出来,急切似的拽住了他的袖口。动作太大,她之前放在衣兜里的闹钟掉落在地上,金属和地面相接,沉闷地一声钝响。
她又松了手,蹲下去捡。
那闹钟之前在深林里就滚落地面,瓷蓝的表漆掉了一块,贴纸也只剩下个模糊的灰白残影。拾起来的时候,唐思烬注意到指针角度停在午时,明显不准了。山清大概已经知晓这点,只把闹钟抓在手里,没再试图再用它去看时间。
她把手指穿过闹钟顶端镂空的缝隙,说:“我们还有话没说完。”
「你和他也长得很像。」
“小陶”是山清的哥哥吗?
病人进入副本,并未被交代前情,一切全要靠自己探索。
永吉已死,红芃尽帆明显对其他同学的过往并不熟悉,而以目前掌握的信息,即使是唐思烬也无法完全确认,他所扮演的小陶和山清究竟是什么关系。
永吉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山清低着头,睫毛微微颤动,闹钟松松垮垮地绕着她手指转了一圈,向下坠着。
她又问:“是你吗?”
唐思烬看了她很久,说:“是我。”
山清手指之前绞在闹钟上,现在它失去支点,只又顽强地坚持了几秒钟,滚落在床垫。她没动,这回换他蹲下来捡,铁皮的冷意与手掌相互摩擦,中间一块格外粗糙,是那处褪色的贴画。
“这里原本有什么来着。”唐思烬把闹钟放回她手里,“南瓜?”
“嗯。”
“贴纸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这有什么可问的。”山清把闹钟放回衣兜,语气理所当然,“我姓南啊。”
唐思烬的眼神倏地变了。
“你有姓?”
山清觉得他这问话很不可理喻一样,“谁没有吗?只是为了亲切,平时都不叫全名,写在诗册上的署名也是。”
『木月瓷瓶上的水波纹。』
唐思烬转而问:“木月姓什么,江?”
“木月?木月……”她却像听不懂了,半仰着脸,神色停滞、迷惘。
很明显的npc卡顿。
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回答范围。
那就不是木月。
“尽帆姓江?”
“姓水。”换成这个问题,山清就能答上来了,“水尽帆。”
“我呢?”唐思烬追问,“我知道我姓陶,但叫什么?”
她又不出声了。
木月小施,同样曾是尽帆的女友,同样在关系中扮演启蒙者;
永吉小陶,亲如兄弟,同时双双为山清身份模糊的“哥哥”。
【那晚我寻你,到熟睡时分】
【你睡在十字架上】
【我只得溺亡我自己的活尸】
两对关系中,前者均死于雨夜,后者则空余姓氏,没有姓名。
唐思烬又问几句,最后深深看她一眼,“我明白了。”
他没说自己明白了什么,她也没有追问。刚刚缔结兄妹关系的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通铺房间,上楼去同尽帆一起翻阅杂物柜。即使多了这么一层关系,山清对唐思烬的态度也没有过多的变化,仍和他一样默默无言。
几人翻完了五六个大箱子,终于从底部抽出一本唯一内容有字的《南水湾神话》,又让山清宝贝似的抱着书,重新下楼来。
找书花了两三个小时。
他们回来时小施已经醒了,睡眼蓬松地坐在那里和娄思源讲话,并没有被噩梦缠身的迹象。
她醒来,其他人反而到了要睡觉的时候。
“小施。”众人在一片忙乱中去准备洗漱时,唐思烬把她叫来,“新进展。”
“什么?”
“那四个npc,名字分别是南山清、孙翰星、水尽帆和牧红芃。”
小施正揉眼睛,闻此动作一个急刹车:“啊?”
“但是我问山清,木月姓什么的时候,她答不上来。”唐思烬语速不变,“还记得《诗序》吗?”
小施记得:“活尸那句?二重身?”
“所以现在我倾向于除了他们,还另外存在过这么三个人——”
竺合香。
施木月。
陶永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