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人们实行水葬。
抬尸体的分工很快确定,男女分组,各抬一人。女生那边先开始行动,两个npc先后蹲下,病人们慢了一拍,被山清剐了一眼:
“你们傻站着做什么?”
在小施来得及抗议之前,少女已经弯腰,抓住了死人的双脚。
“我们也动手吧。”眼镜男生语气发冷,惨白的脸上有泪痕,双目红肿,“我打头,小陆抬他的脚。小陶扶中间。”
他说完,用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那粒黑色小点已经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
他率先蹲下,其他人紧随其后。一具尸体要好几个人同时来抬,听着似乎不合常理,但等唐思烬一碰到死人就明白了。男生大喝一声,三人一起把那沉重得不可思议,又烙铁一样烫的尸体搬动。
与此同时,从旁边传来一声女孩的惊叫,伴随着重物落地滚动的声音。
小施紧咬着牙,旁边小竺终于崩溃地哭叫起来:“她好重,好烫!”
“闭嘴!”山清声音更高,里面也带了哭腔,“你都把她摔到地上了!”
她们再试一次,这回成功把死人瘦削的细身子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水边趔趄而去。抬着永吉的三人也不好过。他体型本就高大,四肢瘫陷,沉重地往地下坠着,唐思烬右手腕被压得直抖,停下缓了几秒后,刺痛不再,只是仍然使不上力气。
他把重量压到左边,拼尽全力撑住尸体腰部不垮下去。
死人身上和活人截然相反的灼烧感一路传到手心。
它被晃晃荡荡抬着逼近河水,旁边“咚”的一声——是女孩们抬着的女尸在哭声里掉进去了——紧接着这边也“咚”的一声,男死者入水。
雨不知何时早停了。
阳光射入树林,原来他们已经在水边过了五六个小时。
山清直着眼看向翻滚的河流:“再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走吧。”
旁边小施脸色死人一样白,推开身侧几个女生,跌跌撞撞地从水边逃开了。没人当她行为异常,毕竟众人冒雨而出,心神俱疲,如今一个个精疲力尽,面无血色,只想着尽快摆脱梦廆般的一夜。
抬尸体也抬得唐思烬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尸体方一落水,他就向后趔趄了两步。
身侧一只手伸出来,颇为绅士地扶住了他的手肘。
唐思烬侧头一看,发现又是小丑。
他们一边仍因刚刚的行动而紧张喘息,一边意味不明地默默对视。
下一刻,唐思烬眼神突然一变。
只听空中传来沉闷的响声。
阳光被挡住,一排黑色轰炸机正从天边而来。
-
天空阴郁暗淡,阳光微弱,中间缓缓显露一行阴影。
它们离光源那么近,似乎本就是来自太阳的幽灵。
一共有七架。
轰炸机飞得太高太远,反射在林中人的瞳孔中,好像只是在缓缓向前飘移。几秒钟里,山清半仰着脸一动不动,其他人也在刹那间顿住步伐,注视上空。裹住尸体的河流在身后潺潺涌动,树梢紧绷。灌木碧绿,落叶金黄,鲜艳的色彩如同被色块故意涂抹而就,好像他们所处不过是一幅凝固的画。
只有轰炸机因背光而颜色漆黑,开始遮住一小朵云,继而缓缓掩住众人视野。
下一刻,小得可怜的太阳被彻底遮住,排在首位的轰炸机向下俯冲。
“飞机来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跑!”
“嘭——”
高射炮抛出第一颗炸弹,目标明确。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但如今第一次直面轰炸,唐思烬还是难掩不安。之前他还曾想,正常战时,轰炸机的首要目的往往是建筑和桥梁。
但既然投弹已经明显直对着林中,那么这个假想立即被推翻:
副本里的死亡威胁并不一定遵循现实世界的逻辑,而是他们人在哪儿,它们就往哪儿飞,炸弹往哪里投。
唐思烬紧抿着嘴,脉搏一阵急促地颤动。
光线忽明忽暗。
“快点!”几个npc显然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已经开始拔足奔跑:“这些飞机追人很准,不能留在空旷的地方。先进树林,往校舍那边跑!”
小丑直接抓住唐思烬手腕,他立刻反应过来,也不管这样是否符合现实常理,总之先跟上。
病人们先后重新钻入密林,在他们先前停留的地方,第一颗炸弹落地了。
看不清具体方位,但空气随之震动,浓烟飘荡。
在众人头顶,投弹完毕的领飞机已经回升,身后轰炸机整齐地排成两排,重复着同伴先前的程序,开始俯冲向下。
“嘭——嘭——”
这次一下投出了两枚!
阳光不断被阻挡在头顶,又千方百计,钻透轰炸机的间隙而短暂重现。水边树木最为稀疏,他们一路奔跑,头顶树冠晃动,更摇下重重阴影。视野受限,明明身在白日中,反而如同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狂奔。
炸弹落地的速度和奔跑的频率一样仿佛被无限拉长,随后在同一时刻重重落下。
火光迸裂,声音如同在耳边。
震耳欲聋。
“别摔倒了!”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尖叫,“看路!”
阳光碎片般闪烁。
烟幕追随人的脚步,宛如巨浪翻滚。
急迫的催促声:“快快快!”
变了调子的咒骂:“狗娘养的……”
唐思烬和女孩们一进树林就差不多失散了。光线不足,全力奔跑时根本分不清谁在哪里、谁又是谁,各个声音从不同方位闪烁,时而近,时而远。
唯一和他仍在一起的是小丑,后者手稳妥攥在自己腕骨上,从始至终没有放开。
他力道不轻,唐思烬却连基本的疼痛也感受不到,飙升的心跳声掩盖了一切。
光线骤现又下落。
唐思烬没有找到小施或小竺。复明瞬间里他只看见那个名叫山清的少女,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拼命奔逃,衣摆涌动,像一只惊恐的鸟。
“小心有坡。”小丑突然说。
牵着他的力道猛然向上。
唐思烬被握住的手腕惯性像上一错,五指茫然地张开,落下时条件反射地,也攥住了指尖前小丑的一截腕骨。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毕竟一路跑来,那手已经被小丑掐得几乎失去知觉了。
脚步声和炸火声交错。
树梢激烈颤抖。
唐思烬竭力按下急促的心跳,暗自计算:七架轰炸机,每架投一枚雷。
此前三波轰炸,按照声音规律,共计……
还有最后两次!
爆炸声接二连三,又有两枚炸弹被投出!
火光迸裂,爆炸声比上一次更近耳畔。
唐思烬双耳止不住地空鸣,面前大地几乎被巨浪托举而起,好像漆黑的巨毯,上下翻滚涌动。
树木仿佛在奇异地倒转,尖利的枝条横插在前方,与黑雾一同张牙舞爪。
一个女声崩溃地,在黑暗中哭喊起来,声音尖而薄。
小竺。唐思烬想,和他一样是第一次进来的女孩。
声音在黑暗里半途中断,随后更高,一叠声地死命在喊:“小施!小施!小施!”
小施带哭腔的声音紧随其后:“手!手给我,快点——”
轰!
最后两枚炸弹深黑的星星一样坠落。
一枚直落在他们正后,比先前所有声音更重。震动从土地刹那间滚至脚下,地面好似空陷下去,人踩在上面,片刻间被抛向虚空。唐思烬手腕上的压力倏地消失,发麻的手指被轻而易举甩开。他下意识收拢手指,随后腰部被大力箍住,身体腾空!
失重感袭来,气流倒转。
身后黑烟攀升而起,唐思烬被小丑一把抱住滚落杂枝,视野被对方胸口潮湿的衣摆遮住,一片漆黑。这个地方死人滚烫、活人冰冷,小丑身体和他的紧挨着,好像一块巨大的冰,连拂过耳畔的气息也冷极了。
世界好像重新归于静寂,浓烟弥漫,从他喉中逼出一声呛咳。
属于火车的燃油气味。
黑暗里,面前的图景仿佛开始扭曲。唐思烬睁大眼睛,开始辨认出一个人站在门框后的轮廓。那人面容模糊,只有眼角双痣鲜明无比,是一种很浓重的红色,像陈旧的血。
火车呼啸,下方风声凛凛。
对方目光直望向他,慢慢收回了手。
坠落前的最后一刻,突然一切清晰:那人长着他自己的脸。
似乎也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喃喃地说:
“……我跳了火车。”
声音与幻象散去。
苍白的阳光从头顶一晃而过,却没有再被遮掩,显得陌生又刺目。轰鸣声仍在半空回响,却分明渐渐远去。
今日轰炸结束了。
唐思烬身上一轻,是小丑已经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又低下头,对自己伸手。这时他才惊觉他们已经在最后一次轰炸时抵达了树林边缘,林子正对校舍,低矮房屋的轮廓近在眼前。
身后林中黑烟直冲天空,又神奇地缓缓散去。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天空转为碧蓝,轰炸机的喷气只剩下一条条微薄的影子,最终彻底消失在天边。
学生们都狼狈地跌坐在地,久久无法从那极近的最后一炸中回神。
而小丑理所当然地显得格格不入:他脸上既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与喜悦,也没有烟灰,油彩绚丽依旧,刚刚和他们一起生死时速的仿佛根本是另一个人。
小丑对唐思烬询问似的一歪头,疑惑他为何突然暂停了动作。
唐思烬深吸口气,把手腕搭在对方掌心,借力站起来。
“大家都还活着吗?”那个年长的npc女生也站了起来,脸色青白,“都活着吧?”
小施抹了把脸,挣扎起身,茫然四望。
“有没有人看见小竺?”
周遭三个npc,三个病人,并无小竺的人影。
反而是从前廊上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响动,众人均是心烦意乱,闻此都看向那边。
“你们看!”山清开口,声音很飘,说话间不停地倒气,“门廊前面那个人,不是失踪的翰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