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意识后,时间变得令人捉摸不定,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片刻。朦胧中,她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环境舒适的异域,接着,她就醒了过来。
周围的空间宽阔而不显空旷,隐藏在吊顶中的光线微弱而不显昏沉,空气保持着一个令人清醒的偏低温度,一些奇形怪状的仪器则在周围闪烁着各色的微光。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对她来说唯一熟悉的,就是趴在她床边睡觉的莱夏。她手指一动,莱夏便醒了过来,像个黑暗中的幽灵一样靠近她,亲吻她,然后像个小孩一样傻里傻气地开始发笑。
这个世界看起来像是地狱,实际上比她想象中的西陆神界还要美好。她的右臂重新回来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也变得完美异常,一切都在向她表明他们已经成了灵魂状态。
把年轻俊美的莱夏当成她臆想出来的形象,她终于放下身份的悬殊,和他没尊没卑地胡闹了一场。
早上起来,莱夏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做最后的检查,她才意识到这个幻境也太过真实了一点。
做完针对逻辑与认知能力的检查,他们才告诉她,这是1724年的银沧共和国,她“死”了1700多年后的世界。
莱夏没有给她多少适应的时间,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在岛上转了整整一天,晚上又带她来到生活区最高楼顶端的旋转餐厅,在广袤星空和美酒佳肴的包围中,拿出一枚璀璨耀眼的戒指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让她嫁给他。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不是莱夏这套不知从哪学来的求偶方式感动了她,而是她刚从千年寒冰中恢复过来的头脑还有点懵。
第二天早上,她又懵头懵脑地跟着莱夏去了特别行动部的时空移民局。时空移民局给他俩的个人终端上设置了一个程序,让他们该吃吃、该睡睡,七天之后过来领证,正式结为夫妻。
她这七天里没有感到什么不寻常的,七天之后却被时空移民局告知,他们未能通过婚前测试。
莱夏对她的感情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她……
个人终端检测出,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而莱夏的靠近并不能缓解她的心理状况,反而会加重她的病情。
她没有太听懂那些专业词汇,但也隐约明白问题出在她的身上。当着特别行动部执行局司令官云玥、心理医生徐心洋,和几个时空移民局官员的面,她下意识地就跪在了莱夏的身前。
巨大的哀痛席卷过她全身,将她的心脏狠狠绞成了一团。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嗫嗫嚅嚅地想要对莱夏作出解释,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一个自己都不理解的事情。
就像多年前她匍匐在莱夏身下讲述她多年在外的经历时那样,莱夏再一次对她失望。
对着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幽灵似地,莱夏看着她问:“为什么要跪下?”
她也没办法回答。莱夏是高高在上的执政官,是全天下最有权势、最为尊贵的人,她是一个卑微到泥土里,带着永生洗刷不掉的肮脏的下贱女人。如果她让莱夏为难或者不高兴,她本就应该跪下。
她这一跪,彻底撕破了他们过去几年相爱的假象。
噩噩混混地跟着莱夏回到他居住的地方,她将自己缩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莱夏的发落。
等了大半个晚上,莱夏终于打开卧室的门,居高临下地望向了她。
莱夏已经把情绪调整了过来,声音带了一点痛哭过后的喑哑:“虽然你不是真的爱我,但既然来了,我还是带你好好逛一下。”
莱夏说的“逛”,已经不止于参观这座小小的岛屿。他们坐摩天轮,乘潜水艇,搭悬浮列车,开小型飞机,像疯子一样把一千七百年前没有的项目统统体验了个遍。
后来她才知道,不和莱夏结婚,她就不能留在这个时代,半个月的停留期一到,便要被抹掉对于这个时代的记忆,重新传送回她自己的时代中。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莱夏答应部下拿她人头祭旗后的那段时间——即将来临的永别,和漫长无望的告别。
这次,莱夏便是发疯,也没有办法阻止永别的到来了。
她离开莱夏的宿舍,还是在一个无风无雨的早上。不同于那天早上的沉默无语,莱夏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抓紧了最后的时间,对她说道:“好好活着好不好?我等着你,我等着你……一千七百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记得你,我来找你……”
莱夏说到最后,几乎语无伦次,意思就是让她活个一千七百年,活到这个年头再与他相遇。问题是如果她被洗去记忆,她同样也不会记得莱夏的这句话。
她转身关上房门,将莱夏的声音锁在了门后。
特别行动部执行局司令官云玥的办公室中,她和云玥冷眼相对。一个要求和莱夏一样,成为特别行动部的预备特工,一个则从档案中拿出三张照片,一一颠倒过来摆在对方眼前。
三张照片,一张比一张血腥,前两张还能看出照片上的人是莱夏,第三张干脆大半个脑袋都没了,只剩下一地支离破碎的残渣。
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云玥却玩味地说道:“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你想要的,不过就是在他面前炸得齑粉都不剩,最好还是因为他。然后他呼吸着带着你的空气,心灵被彻底地摧毁,永生永世活在无穷的痛苦回忆中,这才是你对他最后的报复,对不对?”
云玥的脑袋凑近了她,声音变得严厉而蛊惑人心:“你好好看看这些照片,一个男人为了你,杀了自己三次,这还不够吗?而且我还听说,一千七百年前,他就是坐在你跟前,拿一把小刀一次又一次地捅进自己肚子里,才了结了他足以载入银河史的那一世。你还想要怎么样?”
杨盈雪听了半天,听明白了,原来云玥把她“前世”的“死亡”和一周前的那一跪都当成了她用来折磨莱夏的手段。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只平静地说:“我爱他。前世我不知道他不会死,我会为他付出生命;现在我知道他不会死,并不想我死,我也会为他保护我自己。”
云玥猖狂地笑着:“保护自己?你拿什么保护自己?不说未来,就说现在,一个原子|弹下来,一个城市都能被夷平,你有多大的能耐去对付原子|弹?”
杨盈雪向四周望了望,从装饰柜中拿出一把看起来威力十足的手|枪,在云玥如临大敌的注视下,将枪柄转向云玥的方向:“你试一试?”
云玥接过枪,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弹夹装上:“我要打中了,你去给他解释,是你自找的。”
杨盈雪站在了云玥的枪口前,云玥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强大的气劲改变了子弹射出的道路,弹头竟然射进了云玥背后的墙上。
云玥瞳孔放大,被子弹擦过的发丝仍在空中漂浮,杨盈雪则轻轻收回左手:“原子|弹我对付不了,一般的子弹还行。”
已经失传的武功绝学,给了杨盈雪这个时代的通行证。她同时也得到了一张极为特殊的人身限制令——在她的心理评级达到c级之前,不得靠近莱夏十米范围内。
现在,这个限制令的提出者正在她的房间中,和她好声好气地打商量。
云玥坐在病床前的一张椅子上,面带愁容地说:“我知道你参与到了沈轶伦他们的谈话中,你可能是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最了解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的人。”
一句话,就将自己排除在了参与者之外。
杨盈雪像个真正的病号一样,靠着支起的床板,半闭着眼睛:“他告诉你的?还是我们手上的个人终端都是你的监视器?”
云玥:“他没有说消息来源是你,但我能猜得到。而且,我手上也有你们的位置信息。你同他们会面的时候,危险等级由a降到了b。”
杨盈雪哂道:“有时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既要监视我们,又要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到底是何苦?”
云玥略显疲惫地垂下眼睛:“你永远也想象不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为了人民的安全、自由和隐私付出了多少努力,每一项监控信息的授权背后,又有多少支持和反对的声音。”
杨盈雪:“你想让我做什么?”
云玥:“昨天这个时候,我正在和莱夏讨论沈轶伦一案的疑点。我不知道他和你说了多少,总之,我们发现沈轶伦的记忆似乎出现了偏差。按照他的说法,他是10月6号当天从训练场出来时遭人埋伏,但实际上,从他去训练场到他的尸体出现在大楼前,中间有整整一天的时间。这一天的任何时刻,都有可能是他被绑架的真正时间。”
“然后你发现,二十五年前一批因为参与秘密研究脑部受损的军人,也将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移植到了过去的记忆中。不错,他对我说了。”杨盈雪止住她的话。
云玥叹了口气:“既然是军事研究项目,就一定有记录。但我看到的记录,却是‘美化’过后的结果,这个小小的细节甚至与研究项目完全无关。如果我看到的是一本‘明账’,我想让你帮我找到那本‘暗账’,甚至不止这个项目,还有所有的——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拿我们特别行动部的预备特工做什么!”
云玥对她的期待,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她手下特工的要求。或者说,让她去做这些也许会引起不同部门冲突的事情,是对她手下特工的保护。
但是,除了莱夏的失望,杨盈雪已经别无所惧。
当夜,她们来到特备行动部的档案管理处,云玥亲自上阵,给她介绍了上百种身份识别的方法。到后来,就变成了云玥设置机关,再由她来破解。
抛开一切观点上的分歧,她们迅速地成了一对配合极佳的、偷鸡摸狗的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