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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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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行动部医疗护理中心。

杨盈雪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的身上吊着大瓶的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正要拔出手上的针管,一个穿白大褂的漂亮女人就走了进来,是她的主治医师,徐心洋。

徐心洋的到来,让她重新靠回了床上。

“杨,你躺在自己床上,各项生理指标急剧变化,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心脏骤停一分钟,在医疗舱里躺了半个小时才恢复。这是你来到特别行动部后第二次发生这种事情,上一次是在五个月前,我能不能问一下,什么事情触动了你?”徐心洋是精神心理科的医生,主攻抑郁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方向。

杨盈雪深渊似的黑眸凝望着前方的虚空:“不需要什么事情触动,它自己也会发作。”

“这五个月里,你的心理评估等级已经从f级升为了e级,虽然还没有脱离危险状态,但已经处在好转过程中了。我相信,只要你能够暂时放下这段危险的关系,假以时日一定能够得到痊愈。但是,据我所知,你今早11点43分15秒,又一次触发了高压警告。”徐心洋的话说得非常婉转。

杨盈雪不想用自己阻止了一次诱导性杀人的理由来反驳她,而是平静地回忆道:“这是我来到特别行动部后第二次发作,但你知道是我这一生中第几次发作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每一次,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但好像就变成了你们说的‘急性心力衰竭’。可在你们看来没有救治就死路一条的情况下,我依然一次又一次地醒了过来。不是因为医疗舱,也不是因为营养针,只因为我爱他,我知道我死了他会伤心,而我并不想让他伤心。”

杨盈雪声音低沉,犹如叹息:“我的身体和灵魂好像已经分为了两个部分,身体还在求死,灵魂却并不想死。这种一次又一次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爱,又怎么能称为‘危险的关系’?”

徐心洋说:“为了别人而活,本来就不是一种健康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我建议你离开他一段时间,再伟大的爱情,也需要以独立的人格为前提。他也是一样。”

“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我曾离开过他很长一段时间,有多久?反正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我不觉得那段日子过得更好。”杨盈雪无赖地说,“你要想少在病房里看到我,就让云玥解除了我身上的限制令,让我好好和他亲热一场。说不定我看见他又成了个无权无势的小白脸,独立人格就建立起来了呢?倒是这个限制令弄得他很宝贵一样。”

徐心洋:“在你的心理评级没有达到c级之前,任何和他之间的亲热行为都是饮鸩止渴。而且,就算上升至c级,我也希望你能够多谈几次恋爱,再考虑适不适合和他继续。你需要有一段平等、友爱、互相尊重的亲密关系,而不是沉溺在过去的自卑情绪中。”

杨盈雪叹了口气,感到自己又一次败给了那个不要脸的竞争者云玥。

她自卑吗?她有独立人格吗?她沉溺于过去吗?

过去的一生从她脑海中闪现而过——

她为西陆神族血统,出生就是西胤的女王,十二岁发动政变夺权失败。十三岁被元老院判处死刑,被雷姓长老家的傻儿子强迫。十四岁产下一子,身体上的伤口还没恢复,就被拖到山崖执行死刑。傻儿子放了她一马,任她在斧头落下之前栽下山崖。而后被云游至西胤的青鹰教教主所救,成为他的妾室。

青鹰教教主仇奇人无意中发现她体质特殊,是极佳的练功容器。练了七八年,除了把她对夫君的一丝情意练成了满腔的恨意,还无意中把她练成了势均力敌的武功高手。二十三岁,她花了三天时间算计,终于成功地弑夫篡位。

二十七岁,她和莱夏相识。她是青鹰教的教主,莱夏是朝廷派来剿灭青鹰教的鹰犬。她和莱夏相恋了有一年,亲过睡过,打过闹过,想干脆弄死他过,也想和他一起归隐山间相夫教子过。莱夏却以一把捅向她的匕首结束了他们这段充斥着怀疑和背叛的扭曲关系。

她被莱夏捅了几刀,失去了他们可能拥有的唯一一个孩子,可她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还拿青鹰教的地盘从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手里换来了被剜去双眼、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莱夏。

可笑的是,莱夏瞎了以后,她才感到他是真正爱上了她。他们在无限的痛苦与甜蜜中亡命天涯了一段时间,每天面对的都是对方可能的死亡。

然后奇迹就发生了,一个海族巫医来到他们躲藏的地方,还给了她一个全须全尾的莱夏——现在看来,莱夏就是那个时候被这种神秘物质转化,也可能根本没有什么神秘物质,只是他身上的粒子被固定在了一个不变的纬度中。

再后来,她重新被元老院接纳,再次成为西胤的女王,而莱夏也被她提携,成了纵横沙场的一员大将。

那是她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终于可以并肩作战,她才发现莱夏比她想象的还要好——莱夏也是个支离破碎的人,人生经历好像比她还要凄惨一点,但在暗无边际的惨淡中,他找到了让自己快乐的方法,成为了黑暗抹杀不了的一缕阳光。

那段时间里,他们是君臣,是情人,也是知己。

可他们就好像注定了能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一样,争吵越来越多,分歧越来越大……

她一气之下令莱夏永远消失在她眼前,而莱夏当真领着五万将士离开,则成了她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如果说她之前的人生,还算有苦有乐,莱夏走了后,她的人生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难了。

时至今日,她的噩梦中仍然会出现行将覆灭的西胤、被当作礼物送来的人头,和她错失最后的自戕机会后,受到的花样百出的侮辱。

她成了乌勒蛮人手中的玩物,玩厌了,又高价卖给了势头正炽的莱夏——这场买卖,不光是对她的侮辱,其实还是在侮辱莱夏。当着莱夏的面,他们砍断了她的右臂。

她已经感觉不出疼了,莱夏却快被乌勒蛮子逼疯了。被血溅了一身,莱夏二话不说,全盘接受乌勒人的要求,把她买了回去。

回去以后,莱夏陪她,逗她,知道她没法当个没有作用的摆设,还把她擅长处理的政务让她处理,以为他们还能回到他们并肩作战的过去。可他不知道,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人了。

鬼使神差地,她从莱夏保留下来的帖子中,翻到了大量要求处置她的文书。她像翻到宝似的,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成全自己、同时回报莱夏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请求莱夏照帖子说的那样,处置了自己。

最后的那一次,莱夏终于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抖地轻抚过她的头发,对她说道:“如果这世上真的再没有一丝让你留恋的东西了,我愿意放手。”

她心里知道,莱夏其实是在期盼着她对他还能留有最后一丝情意。可她那时的确已经没有了,她感谢莱夏没有把她留在乌勒继续受辱,但对他已经没有爱了。

莱夏在等待她死亡来临的时日里日渐消沉,她却因为终于可以得到解脱感到了久违的快乐。发生变化的,是在莱夏拿她人头祭旗的前一天夜里。

那一晚他们是一起过的,没有多少缠绵,没有多少言语,只有青灯长案,案上数摞奏贴。他们俩坐在长案的同一边,莱夏先拿炭笔在帖子上作出批复,她再拿墨笔更正批复的形式——这是他们此次相见后最为寻常的活动,莱夏在学习她从小练就的遣词造句,她则在学习怎样拿左手写好字。无声的忙碌,让他们统统忘了第二天的事情。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她就着靠墙而坐的姿势清醒过来,身上盖着莱夏的衣服,而莱夏还在旁边沉睡。

这件余温犹存的衣服,犹如一粒细小的石子,在她沉寂如死水的心里激起了小小的一圈涟漪。

她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变得迟钝的、十分容易陷入死胡同的脑筋,忽然钻进了一个令她万般迷茫的问题里——明明她就要死了,莱夏为什么还要担心她着凉冻病?

几个月里,她头一次感到了一丝不舍。这一夜太短了,他们睡得太快了,都没来得及来一场真正的告别。没过多久,就有侍卫进来带她奔赴法场。莱夏被侍卫的脚步惊醒,她在出门前,感受到了莱夏投注在她背后的沉甸甸的目光。

她没有敢回头。一个时辰后再见,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段遥远的距离。以她被病情折磨得不太好了的视力,她看不清楚对方脸上的神色,只隐隐地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高兴。

她下意识地就露出了个笑容。不管怎么样,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解脱,他也没有白花那些送到乌勒去的重金,他应该感到高兴。

这个笑容却成了压死莱夏的最后一根稻草。

莱夏在长刀落下之时,当众发疯,叫停行刑,一脚迈过面前的案桌,将案桌整个撞得翻了个面,和一桌水果点心一同奔下台阶,又以惨不忍睹的姿势爬上她所在的高台,将她一把抱进了怀里。

她不能说是不震惊的。

可一时的震惊,和莱夏这份与全世界为敌的决心,并治不好她的“病”。她依旧过得浑浑噩噩,就连行刑前夜的那一丝温情,也在活着本身的痛苦中消失殆尽。

莱夏看得出她的痛苦,但把这份痛苦归结于他对她的束缚,于是还是履行了对她的承诺——“放手”。

他看着她喝了几天调养身体的药,给了她一袋足够一个中陆人一辈子丰衣足食的银两,和一匹能让她行至天涯海角的宝马,终于和她作了最后的告别。

他们不是好聚,却是好散。莱夏像最初见到她那时一样,脸上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兄弟式地拍着她的后背,只差没有举酒一杯、赋诗一首。

走过两座城池,她便将宝马卖给马行,然后将全部银两沿路分给了路边的穷人。

她一时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大善人”。

没有人能想到,“大善人”消失在山林当中,是去寻死。

那是个大冬天,她找到了一个能够供她长眠的树洞,震断浑身的筋脉,并且对自己设下了一个赌局——如果她这样还能活过冬天,从此以后便努力活着,不再寻死。

于是,老天爷又一次给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她果然没有死。

一条和她一样可怜兮兮,毛都快掉干净了的母狗救了她的命。它给她找来食物,和她互相取暖,奇迹般地熬过了一整个冬天。

这时,她已经决定要活下去。

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残疾女人来说,活下去并不容易。一般女人能找到的细致活计,几乎都将她拒之门外。她靠着精通文墨,终于获得一家古董书店老板的赏识,他们一起识别各种孤本残本的真伪痕迹,查缺补漏,校补典籍。店主的发妻知道丈夫招了一个女工后,却在丈夫背后偷偷抹泪。店主心疼结发之妻,只好将她遣去。

她拿着书店老板给她的一点碎银,节衣缩食地过了几个月。几个月后再次身无分文,她女扮男装卖起了苦力。凭着渐渐重新聚集在她体内的真气,她单手能比平常人双手扛得还多。然而,和一群黑脸爷们相比,她总是个异类,而异类往往会成为众人娱乐的对象。

不动声色地解决了所有的骚扰,她却没有解决大家心头的怒气。有人到包工头那里告密,说她是个女人。包工头对于一个独臂人士,本就不太乐意接受。一看到她还引来众怒,当即生出一点整她的意思,令她当众脱下裤子,证明自己是个男儿。她没法证明,又被包工头遣了回去。

在一个据说能够帮人安排活计的地方排了好几个时辰的队,她拿到了一个地址。那是个貌似慈善堂的地方,里面从三四岁的小孩到满头银发的老太都有,统统是她这样残疾了的女人——要么是先天残疾,被父母抛弃,要么后来干活时坏了手脚,被丈夫抛弃。

在和她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她渐渐明白过来她们是以什么为生。这个世上总有极少的一部分人,对身体残疾的人有着特殊的爱好。她吃着她们的饭,住着她们的屋,在一个眨巴眼睛的中年男人把眼睛放到了她身上时,她最终也是没能拒绝。好在她长得冷情冷性,看上她的人并不多。

白天她和姑娘们一起编簸箕,得知她们最为羡慕的,就是三年前有个瘸了腿的姐妹因为会唱小曲儿,被一行商看中,娶回家当了妾。她忽然想到,虽然她既没办法让她们由残变瘸,也没办法让行商把她们都给娶了,但要想教给她们点傍身的才艺,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和几个颇有想法的姑娘商量过后,她们决定排练一出杂耍功夫,练好了到街头卖艺。

姑娘们都很勤勉,练功的劲头很足,仿佛良人已经近在眼前。一开始,她们还只是在狎客面前演,吃了一年多的苦头,终于胆战心惊地上了街。和爱好这口的狎客不一样,街上的人对于几个断手断腿的姑娘表演杂技,还是嘲笑指点多于拍手称奇。但仍然有两个表演得最为卖力的姑娘被杂耍班子挑了去。

她们再到杂耍班子探望那两个姑娘,结果一个已经死了,一个本来只断了一条腿的,双腿都被锯得只剩下短短一截。

现实无情地吹灭了她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而这也是她头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残疾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活路的。

她的姐妹们,人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良人愿意娶她们,无论行商也好,老头也好,狎客也好。那她呢?

她忽然想到,原来她也是在依附男人,而且已经依附得很久了。

在姑娘们为了那两个姐妹抱头痛苦的那个晚上,她收拾行装,连夜出发,并在出发前对她们说,她会寄来足够的银两,让她们买回剩下的那个姑娘,并且能让她们盘下一家小店,做点生意维持生计。

在人间至哀的目光注视下,她出了那扇破旧的木门,走向莱夏所在的方向。

莱夏已经是胤沧共和国的执政官,凭她不太灵活了的头脑,她理解的执政官就是过去的皇帝。在皇宫大门前跪了好几天后,终于有人把她带到了莱夏面前。

此刻,离莱夏上次为她送行,已经有了七年之久。

七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曾经,莱夏将她搂在怀里,依依不舍而又不敢过分亲昵;现在,她长久地伏在他的身前,颤抖而迅速地交代着这七年发生的一切,生怕他不愿意听完就派人把自己赶出去。

不用莱夏说话,她都能感到他投注在她身上,渐渐冷却的目光。

他能接受她被人欺辱,但不能接受她自轻自贱。

最后,他还是勉强地容纳了她。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银钱和一间无人打扰的小院,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了莱夏的身边。

起初,莱夏来的次数并不多,有些存在却是谁也没办法代替的,时间一久,他们又像从前那样黄卷青灯地厮混到了一起。即使他们已经不是情人,却仍然还是知己。

一天夜里,他写字写得累了,一点一点倒向她怀里,看向她手中的书籍,说道:“我们认识了都二十多年了呀。”

兜兜转转二十多年,曾经威风凛凛的西胤女王,和屁颠屁颠跟在女王身后的小白脸,如今已经彻底地颠倒过来。他成了天上的云,而她比地上的泥还要低贱肮脏。

莱夏的手臂搭在她肩上,手指盘弄着她的头发:“二十年了,我都已经年近半百,是个一脚踏入坟墓的老头子了,你却还依旧年轻。让你跟着我,其实是委屈你了。”

杨盈雪的身体一僵,以为他终于要赶自己走了,就听莱夏继续说着:“这些时日,我的身体大不如前,就常常在后悔,三年前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你。我到底是在跟谁斗气呢?明明我这一辈子,早就已经无法再爱上别人了。”

莱夏的眼泪哒哒落在她颈上:“陪我走完这一生,好不好?我死后,你就离开这里,一个人也好,找个你喜欢的人也罢,天高海阔,总有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杨盈雪心念一动,抓过莱夏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你死了,我就给你陪葬。”

莱夏的脸上,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反倒有点陷入沉思。第二天,他就和议会商议出了针对活人殉葬的禁令。

虽然下了禁令,杨盈雪并没有改变她的心意。而令莱夏没想到的是,就连陪他走完这一生,杨盈雪也没有做到。

杨盈雪成为他的护卫后,一次明里针对他、暗中针对杨盈雪的暗杀计划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含有剧毒的内力被刺客打进莱夏的身体,而只有杨盈雪这样拥有神族体质的人,才能将其化解。

杨盈雪花了三天时间,修炼了一套类似于当初仇奇人拿她练功时所练的功夫,将莱夏体内含有剧毒的内力吸到自己身上。然后没等莱夏醒来,她就长眠在了极寒之地运来的冰层之下。

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是甜蜜而满足的。她这一生活得太累太沉重了,死亡一直都是她所期待的归宿,而她的死亡对于莱夏,也不会全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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