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千再睁眼时有些恍惚。
天空湛蓝,隐约可见远处的连绵雪峰。
这里看起来像是宗门之外更加开阔的云山景色,眼前起伏着的是嫩绿色的高山草坡。然而这嫩绿逐渐向着高处蔓延,慢慢转变成了冰白。
山崖的最高处,大片雪白的冰心草中心,立着一座深黑的木制重阁。
在这明亮广阔的雪山草地之间,独那栋黑色重阁遗世独立得矗在崖尖。
她有些发懵,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来的了。
方才……方才她不是应该在……方才她在做什么来着?
柳千千抠抠脑袋,有些轻微的茫然。
不过,她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东西,而且这东西好像就在那间重阁里,至少现在的她是这么想的。
鹅黄裙衫的少女独自挎着小包往上走,一直到那片雪色冰心草的边缘,重阁已经近在不远处。
布面绣鞋一踩上那些密密挨挨的冰白浅草,便能闻见状似冰裂的细碎声响,在这片寂静天地的风声云影之中,听起来格外明晰。
她的指尖轻轻颤了颤,若有所觉,却不能清晰捕捉到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栋黑色的重阁其实不算太大,只一个四方院子,唯有主堂是架高了的。
柳千千到院门口的时候,先叩了叩门,等了半晌没有动静,她这才试着推了推。
说来古怪,这门虽是锁上的,可她这么轻轻一推,竟就听见里头的锁扣已经慢慢响了起来。
像是察觉到她来,便自己打开了。
等那锁舌随着咔哒咔哒的声音一一收回,响过九次之后,这扇沉重的木门终于缓慢挪开一条小缝。
柳千千花了点力气把门推开,看见了有些眼熟的中庭。
一棵高大的梨花树扎根在细白的砂土之间,但除此之外,梨花树旁竟还挨着一株嫩绿垂柳,铺着古旧青砖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主堂,四周是深黑的柱廊和围屋。
可她只是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见过。
慢慢循着青砖小道走,她有些踌躇地走上了檐下几级木阶,在主堂门前停下。
会是在这里头么?她一直在找的东西?
柳千千慢慢抬手按上面前的花格门,嗅到了从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混着热潮的幽幽暗香。
她的心跳似是不自觉地加快了。
推开这扇门没有什么阻力,然而看清眼前的景象,却让柳千千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她面前是一只……几乎占满整个主堂的巨大白猫。
说猫似乎不大准确,因为这只大猫的长绒尾巴比寻常猫尾来得更加蓬松柔软,而耳朵又比猫耳要更大更尖一些,最尖上还有一撮淡金色的簇毛。
白猫盘踞在主堂正中,尽管是蜷在那处,毛茸茸的背脊却已经比柳千千还要高出一些了,相比之下,她像是一个可以被大猫团起来的小巧木偶娃娃。
然而比这些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大猫身上缠绕着的几圈暗色荆棘。
随着白色大猫有些沉重的呼吸,那些禁锢着它的暗色荆棘也随之伏动,棘刺似已深深刺入,只这般伤口溢渗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迹,反倒是金色流砂般的液体。
那些金色液体慢慢循着荆棘滑落到地板上,却似遇到高温瞬间蒸发,变成一团滴落着闪烁的金色灵焰后,便飞快逸散在空气当中。
如此这般,大白猫的四周不断爆开细小的金色灵焰,如同漂浮散落的灼灼碎花。
明明是梦幻绮丽的场景,明明鼻端闻见的是清甜花香,她却只觉得心中满溢出来酸涩的疼痛,忍不住轻轻上前抚摸白猫的身体。
长长的绒毛摸起来又热又软,几乎淹没盖住了她的手背,而她掌下,可以感受到白猫起伏颤动的呼吸。
那一瞬,她的心尖一动,像是嫣然花瓣轻盈落于水面,带来一点震颤的波纹。
就是同一时刻,白猫的大耳朵抖了抖,微微向后侧了侧脑袋。
它原本是阖着眼睛的,现如今稍稍掀开一些眼帘,半眯着露出一小扇极为摄人的金色瞳孔。
柳千千若有所觉地转过脸和它对视。
如今,她与那只足足有她脑袋那么大的漂亮眼睛相隔不过半丈宽,那只瞳仁里像是融了金子般闪亮,却又因为剔透缀了一层琥珀色的光泽,柔滑如镜,清晰倒映出眼眶红红的她自己。
原来,她哭了么?
抬手拭了拭眼睛,柳千千果然在手背上察觉到丁点湿润。
“我要怎么才能帮你呢?”她贴近些,无意识轻抚着手下的软毛,听见大猫似乎发出了一点细碎带着咕噜的低吟。
或许她应该试试能不能帮它把荆棘解开。
柳千千探手去摸那些荆棘,很快感觉到指尖清晰的痛意,但她没太在意这个,反而四处走着想要找到解决办法。
白猫还是安安静静地蜷在那,它似乎很信赖她,见她靠近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难受地不能动弹了。
只是他的一对金色眼睛默默追着她转。
这举动,好像也似曾相识。
可就在柳千千想要贴近大猫的脑袋和它说些什么时,她神思一震,突然胸腔一阵急动,轰然睁开了眼睛。
“咳咳!”
她翻起身猛地咳嗽,竟觉得喉中有腥甜气息,察觉到有人正扶着自己,柳千千的余光瞟见了滑落的银白色发丝。
“如果不是我察觉到不对赶过来,待会就该替你收尸了。”
是掌教大人。
柳千千猛然忆起之前自己是借着例行检查的借口来了师兄给的院子,然后意外见到了猫猫师兄,而后她给他上了冰敷贴,可再然后……
师兄?!
她飞快回身,就见师兄面色平和地躺在塌上闭着眼睛,像是正在熟睡的模样。
他的毛绒耳朵已经消失了,想必金色眼睛也恢复正常,可是……她刚刚到底……
“你跟我出来。”
柳千千回头,看见掌教大人神色极为严肃地盯着她,那目光里有浓浓的审视意味。
“简直胡闹!”
柳千千稍显虚弱地扶着院墙,感觉自己有点像被抽干灵气的走尸。
掌教大人皱眉看她,脸上有难以掩饰的不喜。
“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什么算盘?柳千千抬头看掌教大人,有些不解其意。但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师兄,真的是魇兽对不对?”
就冲方才掌教大人的口气,他一定是知情者。
掌教大人眉心皱得更厉害了,再开口时语意有些幽微:“你应该明白,哪怕你现在是戚长老的亲授弟子,有了械具师的身份,还是可以被长老会处刑的吧。”
看来她在掌教大人这没有什么好印象。
的确,若掌教大人与师兄亲近,知道她从前做过的事情,会对她有意见也是寻常。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低头,喘了口气,深觉五脏六腑都有些挪动位置的翻搅,说长句子都稍显费力:“或许掌教大人觉得我图谋不轨,亦或自不量力,可我所有想做的,都是守护师兄。”
或许以她现在的身份能力,说出这些会像个笑话,可这是她坚定在心底的声音。
对面人一时没有接话。
院外,两人站着的角落,一时间只有柳千千一个人沉重拉扯的呼吸。
“钧月变成异常形态的时候很危险,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可魇兽的本能就是噬灵,如果你毫无防备地掉进他的梦里,会被不知不觉吞噬灵力,一直到——”后面的话,掌教大人没有说完,柳千千也大致能明白。
掌教大人算是变相承认了她方才的问题。
她抬头,见对方看过来的神色难得沉肃。
“我并不是因为你那轻飘飘的两句话就信你,只是钧月的院子一直有圣树通灵阵在,一般人压根不愿靠近,更不可能进入,你既能闯进来,必是有古怪。”
“圣树?”柳千千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她在归元长老的手札里看到过,往生秘境内,最重要的神赐,便是金色圣树。
听掌教大人这话,难道……
“你知道圣树?”掌教大人的关注点显然和她不同,不过转瞬,他就已经会过来似的,看她的目光更沉了:“看来你老早就在禁书库预习过了。”
柳千千没理会对方些许微妙的语气,只急匆匆道:“那往生秘境已经找到了?为何不带师兄进去治疗?”
她记得圣树乃是月神神赐,几乎对秘境生灵的所有伤痛起作用,只要在往生秘境中被圣树治疗,师兄不就不用受这个苦了吗?
然而遗憾的是,掌教大人只摇头道:“并未找到,这圣树通灵阵是因钧月携有圣树精魄,故而此处院落的阵法实则是以钧月为源。”
“……也是有这一缕圣树精魄伴护左右,钧月才能一次次熬过热疾的摧心之苦。”
原来还没有找到往生秘境,柳千千垂落眼睫,心情有些复杂。
“还是不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
贺师春看着眼前少女嘴唇发白,面色越来越差,抱臂冷冷道:“你方才不小心陷入钧月的梦境,现在亏空的厉害,赶紧回去好好补补,改日再来向钧月解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女闻言抬起头,那双清凌凌地眼睛望向他,带了些许恳求的意思。
“能请掌教大人帮我瞒住今日之事吗?”
他有些意外,也有些不解。
少女接着又垂了头,声线有些低徊:“师兄应是很在意他真身的秘密,若是他的秘密这样轻易被我知道了,也许师兄会觉得难堪。”
贺师春闻言一愣。
“而且……哪怕师兄现在待我冷淡,还在生我的气,可若是让他知道我是因他受伤,也许他还是会心里不舒服的。”
“……我不想让师兄难受。”
“所以,”她再次抬起眼来看他,神色坦然,有种柔软的真诚:“我知道掌教大人不相信我,但就算为了师兄,也请帮我瞒下来今日之事吧。”
贺师春敛眉,难得觉得自己……兴许是之前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