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记恩就知道老弟会跟自个想一块去:“张山娘在世时,还读过几年私塾。他娘一死,爹就娶了填房。填房进门半年,便停了他的学。他十二岁就在混,跟林中镇一伙儿也混了个面熟。”手指向脸,“昨儿看见我这张皮子,就说跟林中镇黑鬼像一个娘胎出的。”
“他眼神不好。”云崇青笑道:“明明你看着要俊朗许多。”
记恩翻眼,双目白多黑少,全一副没开化的样儿:“真…真的吗?”问完自己都乐,乐过继续说正事,“去年七月二十,张山在三和赌坊赌输了四十三两银,无力偿还。赌坊掌柜就把人送去了香公馆。
这样的事儿,几回了。一开始张山还极力反抗,两三次后,接受了。”
“香公馆好吃好喝好住…”蒋方和的声跟鸭嗓子一般,见大人看来,略有尴尬:“只要接几个客,就能抵掉赌债。相比起断手断脚,要好上不少。”
一个男人的脊梁就这样折了。云崇青思量着,开义县的三和赌坊与响州府三和赌坊行事上的差别,心里寒凉。响州府被抄的三和赌坊,行事极凶残,让百姓胆颤。开义县这里呢?
行事倒温和,还给赌客想好了退路。连着香公馆,一点一点地磨尽男子的羞耻,抽掉他们的脊梁骨。长此以往,这开义县会成什么样?由小见大,川宁呢,又会是何境况?
记恩接着说:“林中镇一伙是七月二十四送陆离进的香公馆。当时张山尚未抵完债,还留在香公馆。他清楚地记得,那晚天不好,闷热得很,香公馆客少。他等到夜半,屋里还空着,有些生气。
正准备关窗熄灯时,窥见几道熟悉的身影从香公馆后门抬着个什么进院。他看惯了这些,知道是卖人,心里还欣喜,想招呼个熟人上楼耍耍,不料那几个丢下东西便慌张离开了。”
七月二十四,这跟林中镇一伙交代的时间门对上了。云崇青示意义兄继续。
“张山也不傻,忙捂住嘴关窗熄灯。第二日白天,香公馆静悄悄,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但到了晚上,就不安生了。楼上常传来打砸声,张山接了个客,多灌了客人几杯酒。他借着酒劲,拖着人上了三楼,听着一句话。”
“什么话?”
记恩撇了撇嘴:“你等放肆,竟敢囚禁本官。”咋都一个德性?遇上凶恶,只知道满嘴放肆放肆,也不动动脑子?那些个混账,哪个不是胆大包天,岂会被轻易吓唬住?
“这么说陆离在香公馆没受损伤?”云崇青倒也不意外。去年七月,郭阳还没靠上介程,胆子不甚大。
记恩拎壶,倒了三杯茶:“张三讲,陆离被关的两天,不吃不喝。放走他的,是一个披着斗篷,戴着连帽,长相漂亮,雌雄难辨的人。那人岁数不大,至多也就十七八,跟香公馆的鸨爷相熟。”
不吃不喝大概是怕再被下药。蔺中睦…云崇青站起身,背手在屋里踱步,设身处地地推演。如果他是蔺中睦,自小在烟花地长大,好容易脱离,与母到抚州,遇上别有用心的郭阳。
在酒楼跑腿一年余,蔺中睦肯定多少知道一些郭阳的势力与手段。郭阳给他敬酒,他吃还是不吃?
有母在身后,他若还想活…敬酒肯定要吃。只,是同流合污还是暂时忍辱谋日后?云崇青尚无趋向,驻足又问:“张山知道黑集?”
“知道,在北边来河下游的三刘土寨。”蒋方和请示:“俺打算与大恩兄弟歇息一下,就走一趟三刘土寨。确定没诈,您再前往。”
倒也不必,云崇青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旧扳指:“你们说张山那样的人最怕什么?”
这记恩知道:“断手断脚。”
“是凶恶。”云崇青走到桌边,伸手将布袋里的金银倒出,捡起碎金,用力捏吧捏吧成一小团,拿高细观,弯唇轻语:“我们用一用张山。”
“什么意思?”记恩拍了拍脑袋,他有点懵。
云崇青不隐晦:“寻小金镯里的杂陈,我们不方便。但张山,一个赌鬼,又自小长在川宁。”指一收,金块握于掌中,“谁会在意一个废物?你们先回屋休息,今晚把张山绑了。我要跟他做笔交易。”想用赖子,就得先让赖子丧胆。
他一个响州知州,不能一直耗在川宁。
记恩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大腿一拍:“成。”
酸馊味实在冲鼻,云崇青拉起义兄,撵人:“你们赶紧去洗洗,吃点早饭歇息。”
“嫌俺是不是?”
“有一点。”云崇青做样捏住鼻子,笑着将两人送出房。然后回去里屋,拿了笔墨纸砚出来。他要将响州、川宁这方事好好捋一下。
建和十七年,红杉县修连接川宁开义县的穿山道,遇泥石流,死二十四青壮。川宁知府高广林上奏,响州知府莫效成被贬,李文满接任。之后,响州府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以致现在乌烟瘴气。
列出重点:牧姌居。
再说川宁,现朝廷在采的矿藏,情况他尚不明。捂在冠茅林一带的铜矿,极巨,已被一些人打着朝廷的幌子偷采。陆离查银楼,被掳卖去香公馆。
列出重点:铜矿、卖官。
最后,写明自己短期的目的,向皇上要便宜行事之权。长期目标,将响州府十七县全部打通,富民。
现在他要考虑的问题,怎么向皇上要权?拿铜矿之事,还是揭露卖官到脏地的恶势?
哪一种,能确保皇上不会将他换下,另派高官来?云崇青自认胸襟不窄,但也未宽广到哪。既来了南川,他必定是要衣锦而还。还有,目前的形势。
林中镇威慑的事,估计这会已经传进李文满的耳了。一些人不敢动他,但可以让他自掘坟墓。譬如修路,有泥石流埋人,就会有山崩树倒砸死人等等。莫效成有亲爹在上护着,还被贬到南境。他呢,当如何应对?
云崇青凝神深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除了加强防范,他还要…双目一阴,毛笔将牧姌居圈起,留好后手。
另,那些在徭役时失踪的青壮也要找。
总而言之,把握分寸,步步为营,绝不能错失毫末。
响州府,余笠街李府,岳丽嵘这会正一肚气。昨晚死鬼去牧姌居,竟一夜宠幸了两个小·骚·货。她呢?自打上回被打后,就独守空房。东西两院的几个贱人,暗里不知笑话多少。
“老爷还没回来?”
丫鬟哪知道?
送燕窝进屋的嬷嬷,笑着说:“老爷一刻前回来了,刚着人吩咐厨房准备汤膳。”没敢讲,采买一早送了整根牛鞭回来。厨房的婆子,正在收拾。
岳丽嵘冷哼,再熬几天,她要回娘家待一待。想到小弟上次夜半送进她房里的那个,不禁咬唇收拢双腿。要死了,心痒难耐,身子更是空虚。不行,今晚怎么都得先拉死鬼解解馋。
前院,李文满红光满面,全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晦暗。只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听陇运说,云崇青在红杉县亮底了。
“当真?”
“当真,云大人把哨箭就挂在玉带上。主翁,咱们怎么办?”
皇上竟真的给了云崇青强兵。李文满愁眉,关键云崇青还狡猾,并没将强兵按在明处,而是散在暗里。这极可怕!
“云崇青回了州府,没再出门?”
“没,一直待在府衙。”
李文满抬手让陇运退下。他昨天才命人将云崇青在响州贪赃营私的账册送往京城,现在想追也追不回了。直觉,原先的打算大半是成不了了。
不成,那三百一十八万两银岂不是全打水漂?沉思片刻,神情一定,忙铺笔墨纸砚。
夜,小风习习。城东花宝街三和赌坊仍旧人声鼎沸。
“开开开…小小小…”
“啊…怎么又是大?老子不玩了。”输光手里最后一块指甲盖大的碎银,粉面瘦削的年轻人,气恼地踹了一脚桌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赌桌。垂头丧气出了赌坊,走了不过几步就打起哈切。
揉着眼睛,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里去。在经过一处小巷时,杂乱的右眉一颤,猛然扭头看向巷子里,惊恐万分,张嘴就要喊。一只大手横来一把捂住,轻而易举地将人拖进了巷子。
城北,一处空置的破屋里。换了副独眼悍匪模样的云崇青,用匕首一下一下地割着瓷盘。发出的吱吱声,刺耳又森冷。吓得已醒来的张山,浑身战栗,把两眼闭得紧紧。
嘴里含了根签子的记恩,端了一碗鹿血酒,送到他老弟手上。
云崇悌将花大工夫置备的餐摆破席上。几道生肉菜,十分新鲜,有两道血还没凝。
云崇青朝蒋方和使了个眼色。蒋方和一步上前,俯身一把将装死的张山提起,恶声恶气地说:“再不睁眼,老子剥了你的眼皮子。”
话音未落,张山大睁双目,见独眼老怪饮血,顿时吓破了胆,两眼翻白就要倒。蒋方和恐吓:“倒下,老子就把你片了下酒。”
闻言,张山才软的腿又立马坚硬,眼也不敢闭,就强撑着看老怪喝血。腥味钻鼻子,腹内翻涌,酸腐呕到嗓子眼,他勉力咽下。
云崇青还是头次喝鹿血酒,实不习惯。一大口,快咽。闻着腥,但进嘴了感觉还好。被染得通红的舌,慢舔过唇,细细品味,状似意犹未尽。
瞧对方那样,张山莫名尿急。怎么办?他想活,真想活。
觉差不多了,云崇青将鹿血酒递给六哥,垂首看破席上的菜肴,又舔了下唇,粗声悠悠说:“我两小兄弟都讲你眼神明亮,耳听六路,为人正义也爽快。正好我这缺个人使,你怎么想?”
这位大爷,您哪两位好兄弟啊?张山眼不敢乱瞟,忙点头,舌头都被吓麻了,磕巴道:“行…行的,爷有有啥事尽管吩咐。小小的一定肝脑涂地,任凭差遣。”
“肝脑涂地?我喜欢。”云崇青回头看向张山,咧嘴露出沾了血的牙,呵呵笑了两声:“倒也不用。就是我这人最是记仇。”
“俺…我们没仇…没仇。”
云崇青轻嗯一声:“你要是不老实,对我不坦荡,我们就有仇了。仇人嘛…”伸手出去捏住张山的下巴,大拇指腹轻摩,感受着皮下的怕,“无论是油炸还是片了生吃,我都好。”
死死憋着尿,张山挪动着僵硬的两手,颤霍霍地往中间门聚拢:“大大哥…大大爷,您您您就说有有有什么吩咐?”两手捂住命根子,他不能尿…尿了跟人结仇。
云崇青慢条斯理地移手向旁。记恩立马送上小金块,冲快被吓傻的张山龇牙一笑。张山这才注意到他:“四四啊…”
记恩也高兴:“山兄弟,这是俺们大老爷。你不是说要发大财吗?俺们大老爷金子老多了,他说好等你把事办妥,就给你一棺材金豆子。”
一棺材?张山欲哭无泪。
云崇青把那小金块送到张山眼前:“我走川宁这一趟是来寻这金子里的鬼。”
两眼被黄澄澄的金块给吸引住,张山吞咽:“什什么鬼?”
“这金子里掺了铜。”云崇青收回金块,手背到后虎着脸:“想我严五闯荡三十栽,还是头回有人敢如此诓骗我。我不将他们斩尽杀绝,日后不是什么猫狗都敢爬我脑袋上拉屎撒尿?”
心揪紧得他都快喘不了气了,张山木木地点头:“是…是,大爷说的是。”
云崇青运力,铁掌拍在张山肩上。张山差点被他拍散架,一个踉跄就要跌跪在地,好在蒋方和扶了一把。
“你帮我把川宁地界上的矿藏都打听清楚,画出来。”云崇青朝张山竖起一根指:“我允你一千金。”
啥?张山看着那根指,两眼勒大:“一一…一千金?”横财啊,他大运来了。嘴半张着,一个没兜住,口水滴下。他两手捂上嘴,一股尿骚冲进鼻:“大爷,您说真的?”
“我严五嘴里没假话。”
“成…成交,肝脑涂地。”
“就知道张山兄弟是个识相的。”云崇青大笑,拉着人到破席边:“这些都是招待你的,快用。”
张山还未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块生鱼肉,腥味顿时在口腔炸开。
“呕…”
“咋还吐了?”云崇青又给他塞了一块:“再试试,这肉又嫩又细腻。”被摁着后颈,张山哪敢拒绝,硬着头皮,咽了两块。他以为今晚差不多就结束了,不曾想这伙不明来路的人竟强硬说要给他定钱。
他欣喜若狂,嘴里也不腥了,忙给几人跪下:“谢谢爷。”
云崇青把捏在手里的一大块生牛肉丢下,站起身,跟哥几个打了个眼色。蒋方和与记恩,一左一右,将张山拉起。
灭灯,一行出了破屋,往三和赌坊去。绕到赌坊后门,云崇青接手张山。张山只见,他李四兄弟傻傻笑了笑,抬手一挥,几人一跃翻过墙,他…他们…两眼再次上翻,这伙人是…是疯子。
云崇青眼看紧闭的后门,余光留意着张山。光吓唬,效用不大,得让他亲眼见识一番。然后他才能死心塌地。
惨叫传来,张山想逃,但臂膀在…在大爷铁爪中,尿意更急。他他他…完了。天亮时,三和赌坊被抢劫,已传遍开义县。官府封了四方城门,挨家挨户地搜。搜了一上午,什么也没搜到。而这时,换了样的云崇青一行,都快到来河边了。
蒋方和再一次摸向心口,那里藏着厚厚一沓银票,足一万六千两。记恩、崇悌兄弟都有,四个随侍也分得三五千两。谁能想到,小小开义县的三和赌坊,营收竟不比响州府的差?
大人说,白捡的,拿回去给媳妇闺女多打几套头面。他咋觉,像做梦一样?
对了,张山还拿了两千两银票,一大袋碎银。那人怕得要死,但银子搂得也是死紧。
三刘土寨,是建国初期剿灭的一处山寨。荒了多年,不想这里竟再被人占据,经营成黑集。
能做土匪窝,可知三刘土寨不好进。路也确实崎岖,八卦走阵,左拐右绕。好容易到了寨子口,还要查户籍。蒋方和将从三和赌坊里摸来的几张户籍递上,几人顺利进了黑集。
此方黑集,就跟外面的寻常集市一般,吃喝都有,但卖五花八门的居多。
不准备入手什么东西,但云崇青还是一个个摊子看过。银矿石、铜矿石,都有卖,且卖的人还不少,只是八成卖主手里的矿石也就几斤重。
“最近你们的货不行啊。”记恩蹲在一摊位前,拿了块矿石掂着:“走了一圈,都没见多少敢入,闹得我心里也拿不准了。”
“啥呀?”摊主不痛快:“俺这石头好得很。钱主不敢买,是因响州那来了个祖爷。响州的银楼怕被一锅端,不敢来黑集了。咱川宁的银楼,背后谁没…”想说什么又打住嘴,吸了一口旱烟,“不缺这些。”
记恩丢下块碎银,拎了小篓铜矿就走。
难得遇着一草药摊子,云崇青停了下来。一株何首乌都成人型了,身上的泥还带着湿气。
“这个怎么卖?”
卖药的是个十三四岁少年,手指一竖:“二十两银,一文不得少。”
“这年份的何首乌卖到药行,也就十六七两银。”云崇悌蹲下身,以前他在外收野货的时候,没少看这些稀奇东西,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所以我没卖去药行。”
“官话说得不错!”蒋方和凑上来。
云崇青目光落在少年右手无名指上,那里关节处薄茧泛黄。示意义兄给银子,他愿意被宰一次。
“好好读书。”
正准备装药的少年,身子一顿,抬首仰望站立的男子。男子身形挺立,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就是脸上胡髯浓密,掩盖了岁月。
云崇青未回避他的审视,这个男孩眼里有伤情。
少年咽下嘴里的苦,收回目光,默默将药裹上破布,装进爷爷特地做的木盒里。封好木盒,把它交给付银子的那位主。
“这种黑集不适合你个小娃来。”记恩没给他银子,而是趁周遭不留神,丢了两小块碎金过去,示意他藏好。
少年心中流过暖意:“放心,我既敢来,就不怕。”
云崇青转身,才跨出步要走,便闻一轻若蚊蝇的声问询,“读书还有用吗?”
“当然,读书明理,明理观世清晰。”
“可样样都看透,不会痛苦厌世吗?”
“看你怎么想?至少我不痛苦。”云崇青浅笑,双目明澈:“我会成就己身,堂堂正正站在青天之下,名正言顺地让那些玷污这尘世的罪恶都伏法。”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目光变得灼灼,看着那人。他未想过放弃,就是心里头失望攒多了,见人要走,忙吐露:“我叫张领”
“云千晴。”
黑集眼杂,云崇青一行少打听,逛完便离开了。他们又去了一趟西画山,只西画山那一片的人警惕得很,看见生人,会有尾随。查探不了什么,便打道回响州府。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