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一沉,李文满脸霎时胀红:“你你…你真信了那牙婆的胡言乱语?”急着解释,可又不知从哪解释,“我行得正坐得端。她就是被你碰上了,想活命没法了拿我来吓唬你。你三元及第,才富五车,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云崇青讽刺:“这是那牙婆跟你说的?”
“你…”牙婆都死了,怎么跟他说?李文满想骂又不敢,恼羞斥道:“你简直胡搅蛮缠。”
“原来刚那些话也仅是大人的片面之词。”云崇青幽叹:“信不得。”
“你…”李文满被堵得肝胆都疼,手指昂然自若的云崇青,好久才挤出一句:“你这般肆无忌惮,可想过后果?”
“后果?”云崇青目光下落,饶有兴致地看向摆在丈外的箱子:“大人你说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会是银子吗?在城东居着,乍来城西,我甚不适意,正想着要不要将城西啊…城南城北都捯饬捯饬。”
听着他这调调,李文满后颈都发凉:“抄没的金银是要上缴朝廷,不可以擅自挪用。”
云崇青似没听到,清澈的两眼仍痴痴盯着那些箱子。
见状,李文满耐住性子,加重语气:“我在跟你说话。”
“我不聋。”云崇青非常清楚这响州府的官员富绅都怵他几分,他也不会清高地摒弃姐姐所给予他的。沐宁侯府小舅老爷的身份,他撑得起也驾驭得了:“大人以为是哪位让我外放到此的?”
李文满眉眼一紧,不由再次吞咽,一眼不眨地看着云崇青。是谁?这个问题自得知吏部派任,他就在想。皇上、沐宁侯府…亦或不想沐宁侯府好过的皇后一系…
终于安静了,这样就很好。云崇青轻嗤一笑,闻犬吠,抬眼看去,嘴上说道:“为官这么多年,怎么就越发糊涂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轻装入南川吧?”
他十六辆马车的车夫,都是姐夫安排的。十辆行李车上还有一人押车,不然家里心不安。当然,二十六位老伙计跟了他,他要管着养好。
六月的天,艳阳下,李文满竟发寒,面上胀红褪去尽显晦暗。
云崇青望着两兵卒子拖着恶犬出赌坊,低语喃道:“不妨告诉你,惩恶我就肆无忌惮。”
李文满听得一清二楚。
恶犬近四尺高,嘴已经被束缚,蛮劲冲撞。两个青壮合力才能将它拖拽住。随后的府卫捧着只大托盘,托盘上都是从赌坊后门搜查出的骨肉,其中还有一只被嚼了一半的手掌,血淋淋的。
云崇青抬手示意:“给李大人好好过过目。”
府卫迟疑了稍稍:“是,”走向这会模样不甚好的知府大人。
不等走近,李文满就甩袖转身离开。蒋方和目光跟随,见他大跨的步子有些虚浮,心中畅快极了。
云崇青轻吐,眼里冷清。世上最可怖的,不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而是心里的鬼。
待抄检完赌坊,日头都偏西了。一共十七只大箱子,十三张赌桌,铁磁两筐。赌具应有尽有,垒了一堆。被押赌徒四十三人,赌坊经营二十二人。
“这恶犬凶猛,就拉去知府府衙,由知府大人看管吧。”云崇青紧蹙着眉,左手握马鞭指向还被押着抵地的一众:“赌坊出千骗财、威逼讹诈、草菅人命,现在也是证据确凿了。涉事的全部下狱,蒋大人要严加看管。”
蒋方和立马应声:“是。”同时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头恶犬。
至于四十三赌徒…云崇青冷哼一声:“大白天的都聚在赌坊,想来你们是真闲。既如此,本官就给你们寻点事做。”
赌徒忙叩首:“大人饶命…以后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赌徒的话,云崇青不信:“魏钧,给他们登记。三书,从明日起押他们寅时扫街。城南、城北那里脏得很,要清扫干净。”
魏钧,老槐的儿子,比三书矮个头顶。两人都着便服,拱礼大声应:“是。”
最后,云崇青处置起箱子,吩咐蒋方和:“都搬去知州府。”
知道云大人刚拨了十五万两银予谭毅修路,蒋方和对此毫无异议:“下官现在就令人送过去。”
“有条不紊来吧。”云崇青转脸看向记恩:“赌坊这块地就给你了,是推了重建还是怎么着,都随你。”
蒋方和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眼神乱飘,佯装什么也没听见。
记恩望着那一托盘的骨·肉,凝重道:“先推了,然后找几个大师做几场法事,超度一下此处的怨灵。”
“也好。”没什么事了,云崇青拉缰绳,调转马头:“回府。”
真抄了!围观的百姓激动不已。有人高呼:“云大人好样的。”之后接二连三地附和:“大人为民除害,俺们回去给您烧高香,祈愿您长命百岁。”
云崇青都听在耳里,莞尔道:“大家都回去忙活吧。以后再有类似三和赌坊这般的恶势,你们也无需怕,尽管避去知州府。我知州府供着大雍律例,不惧牛鬼蛇神。”
“好…好啊!”
这方百姓欢呼,那头余笠街李府里岳丽嵘来回踱步:“妾身就没见过行事如云崇青的。”驻足向坐在琴台后神思游离的李文满,“两块极品鸽子血,少说也值个三千两银。一万三千两银,他焐热了吗,就把人赌坊抄了?”
李文满满脑子都是云崇青在赌坊外说的那些话,哪有心顾已被抄没的三和赌坊:“应该是皇上让他来的响州府。”
“他接下来准备去抄哪家?”岳丽嵘满腹气,但更慌:“老爷,您人都赶去了,怎么就让云崇青把三和赌坊抄了呢?郭阳年前可是拿着介大人的手书,来寻的您。”
“他口口声声‘皇上’,一定是皇上让他来的响州府。”云崇青那双冰冷的眸子再次浮现于眼前,李文满对上,只觉一股恶寒从脚底心直往上窜,颤抖的手忙抓了茶杯稳住。
岳丽嵘当他是怕了,心里不快:“现在三和赌坊没了,咱们怎么向介大人交代?郭阳要是找上门来,您…”
“他不敢踏足响州。”李文满霍然站起,看着岳丽嵘重复道:“郭阳不敢踏足响州。他来就是自投罗网,云崇青定将他榨得尸骨无存。”
“响州府的知府是您,我的大老爷。”岳丽嵘真是憋屈极了。
“不用你来提醒,本官清楚得很。”李文满压着不稳的心绪:“但本官也要提醒你一句,我可没有亲姐嫁在沐宁侯府。”沐三夫人就只这么一个弟弟,她怎么可能允许谁损云崇青分毫?
况且,沐宁侯府也有那个实力。呵…这就是个窝里横。岳丽嵘双手抱臂:“我不管,反正云崇青敢把主意打到我岳家头上,那谁都别想好过。”
“你在威胁我?”这一天,李文满已经受够气了,两眉一吊,抬手就将抓着的杯子砸向两步外的女人:“老子给你脸了。”
“啊…”
猝不及防,岳丽嵘被砸了个正着,当时额就开了花,惨叫抱头。
李文满郁气汹涌,一脚踹倒琴台,上去又是两巴掌,打去了岳丽嵘满头珠翠。
发髻散乱的岳丽嵘,也是没想到向来宠她的李文满会如此暴怒,被打也不敢躲闪。
犹不解气,李文满揪住一把发,强硬抬起岳丽嵘的下巴,让她直对自己,咬牙切齿道:“还你岳家?你岳家这些年仗着我的势,几乎拿下了响州、抚州、阳西三府的所有粮行。
老子连朝廷布在响州的两处地库都给岳家用了。纵你两分,你真当自己是个台面人了,敢威胁我额?”
“不敢了…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岳丽嵘害怕,小声呜咽,眼泪晕花了妆容,两手小心翼翼地扒上李文满的臂膀:“老爷…嗝您吓到妾身了,妾身再也不敢了…”
李文满此刻哪有怜香惜玉之心:“前年,响州府暴雨。岳家连吱都没跟我吱一声,就让各地粮行涨价。你知道当时这事若是闹出声,老子要遭多大罪吗?”
“妾身不敢了…”
“岳家在海安敢这么随心所欲吗?”这都是他李文满给的:“还有脸威胁我,你当你岳家是云崇青吗?”
云崇青回到知州府,日头挂西山了。十七只箱子随后送到,蒋方和亲自开箱。云崇悌看着箱内摆得齐齐整整的银锭子,不由发笑:“赌坊账房是个讲究人。”
最后两只稍小的箱子里,装的是五两一个的金锭。记恩帮六哥清点了一下:“折成银,四万七千两。加上银票、金票,一共是九万八千两银。”
坐在案桌后的云崇青,看着那些金银锭子:“没有宝石玉器?”
蒋方和拱礼回话:“这些少也合理。而且城东玉圆街元和典当,是甘家的铺子,一直都在为银楼收品相好的宝石玉器,价格给的很公道。”
郭阳自己就是开银楼的。云崇青没再追究:“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丑时我们西城门口见。”
“是。”蒋方和也不多问。
待人走了,云崇青拿出了响州地舆图。魏钧上值就向他投了个诚,每年青黄不接时,朝廷布在响州府的东西两方地库,都会被知府夫人娘家占用。现在正当时,他以为朝廷地库里的东西就是朝廷的。
明天他就抬着今天抄来的金银去月河口、方冬山地库称粮。修路管饱,是他许诺的。
“这么急,你是怕岳家拖粮跑了?”记恩玩笑。他老弟这一手玩得厉害。用抄来的银子,去买朝廷的粮。
云崇青轻嗤:“不是急。现已六月,离秋收没多久了。我买了粮正好把地库空出来,等着装税粮。”
“岳家也是够算计的了。”云崇悌把大开的箱子一个个合上锁好:“他家粮行开在东西城,就占了东西两方地库。南北给州府用,哪来那么大的脸?”东主贵,是老理儿。李文满还当自己是个官吗?
记恩纠正:“不是东西南北的问题,是朝廷的地库只能朝廷用。即便空着,也不是哪家可随意占用的。”
说句不吉利的,你把地库占满满,今日响州府要遭大灾,抚州、阳西调动来的救济都没地放。
“我们也早点休息。”云崇青收了地舆图,抬手揉了揉睛明穴,起身绕出案桌。记恩跟上:“明天真就这么抬着银子去地库?”
这话不用云崇青回,云崇悌接了:“抬着,不然人家以为我们强抢。累就累一点。”
“有理,我们不能让人误会。”记恩笑了:“没了间门赌坊,那个郭阳会来寻你吗?我这还等着地契。”
天边晚霞艳丽,云崇青走出大堂,停下欣赏。云崇悌招来府卫,令他们将箱子挪去府库。
霞光映照在云崇青无暇的脸上,没为其增多暖色,却衬得他更出尘。傲骨凌立,日升月恒,坚定无畏。
“我倒是想他来寻我,但他应该不会,不过地契…许会着人送来。”
记恩敛目:“若他真拱手将地契送上,那倒是个识时务的。只聪明人,怎么会放任手下至斯?”
“介程。”云崇青勾起挂在玉带上的平安扣,捻着上面的刻字,轻语:“天高皇帝远吗?就怕一朝梦醒,祸及满门。”
这夜,方过子时,知州府的大门就开了。静悄悄的街道,空无一人。几匹骏马快行,三辆马车哒哒缀在后。
天明时,李文满才出余笠街,就撞上匆匆来报信的岳家西市粮行掌柜。
“大人不好了,咱家月河口地库被搬空了。”
“什么?”李文满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搬空了?”
“就是月河口地库,朝廷地库。”
提及朝廷地库,李文满顿时清晰:“谁搬空的?”万不要再是云崇青。
“知州云大人。”掌柜欲哭无泪。
还真是他。李文满气得两手撑腰不知该怎么好:“他哪来的精气神?”昨天才抄了三和赌坊,今天…抬头望了眼,天才亮,他就已经搬空了偌大的一地库粮食。
“云大人抬着整箱的银子去地库称粮,可称完后一个子都没给咱。守仓的齐様追上问了一句。云大人回说,朝廷卖粮得的银子,他会如数计入知州府库。”
上万担粮啊!掌柜都不敢想。
朝廷卖粮?李文满听着这话…双目大睁:“不好,”急转身上马车,吩咐车夫去方冬山。云崇青知道他把地库给岳家放粮了,其贪大,怎可能只搬月河口地库。
这时,云崇青一行已经抵达方冬山。不比在月河口了,蒋方和确定守仓的并非官兵,便毫不客气地下令将一众拿下。没了碍事的,八个年轻有力的兵丁推开沉重的仓门,向下的石阶一点一点暴·露。
“装粮。”云崇悌大手一挥,四列官兵动作迅速地扛着麻袋带着大斗,进入地库。
等到李文满赶到时,粮食已经在装车。
“你这是做什么?”
“现在青黄不接时,百姓缺粮缺得紧,响州府几处地库却装得满满的。”云崇青指责:“你这么藏着粮是为了你岳丈家粮行好涨价吗?再过些时日,秋粮下来,你这些粮准备怎么办,贱卖给你岳丈家吗?”
“你胡说什么?”李文满呵斥:“我什么时候藏粮、贱卖税粮了?”
云崇青心情极美:“没有最好。”笑看着一袋袋粮装车,“我是万没想到咱们响州府的地如此丰产。这两地库的粮,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之后各地要修路,我正愁管不上饭。现在好了,也不用管饭,直接按顿发粮,多省事。”
有苦说不出,李文满嘴张了合合了张,吐不出一句合理阻拦的话。
“头回见,你跟我说还欠着朝廷三千斗良种。我听了当时心都凉透了。”云崇青嗔怪地瞥了一眼李文满:“大人,您真是骗得我好苦。”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刁钻的坏种?李文满脸都气胀了:“你从哪知道地库是满的?”
是个好问题。云崇青转身,曲起的马鞭轻轻敲了敲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昨天不是提点过你,有备而来。”
这是李文满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一滴汗珠跌下额,顺着脸颊下流。他看着云崇青,点了点首:“好…云大人有备而来,我就放心了。”
云崇青笑开:“您早该放心将响州府交给我了。”侧首冲整齐摆放的两排箱子挑了下眉,“看…昨天抄来的脏银,拿来买粮,瞬间门干净了,体体面面地计入府库。”
李文满点头,嘴里苦极,迟迟才道:“是体面。”
“既然咱们都是体面人…”云崇青上前一步,倾身低语:“那就麻烦李大人知会一声郭阳,让他把城西三和赌坊的地契给我送来。”
腮边一鼓动,李文满咬牙:“你知道郭阳?”
“当然,他给我送过礼。”
云崇青不在意的模样,刺痛了李文满的眼。
“你还有脸说。”
“没给你送吗?”云崇青佯作好奇,看着他,要笑不笑,尽是嘲弄。
李文满哑口。
见他有口难言,云崇青退离一步,渐渐漾开笑:“气大伤身,大人保重。”
不可一世,咄咄逼人,飞扬跋扈,喜怒无常,奸猾狡诈…李文满在心里骂着云崇青,到底是哪个瞎了眼说这位光风霁月?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