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从整体上讲,涧内的男人比女人多许多,而且年青人居多,毕竟,只有年轻力壮的人才有条件漂洋过海闯南洋,车夫说,其实男女比例问题已经是一个大事了,前一阵子甲必丹大人还说要去澳门买女子过来给大家婚配,只是具体情况如何车夫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有目共睹的——涧内的汉人现在流行娶当地土著的女子为妻。
车夫还说,如今娶土著女人唯一需要的就是铜——朱北国听了点点头,车夫口里的这个“铜”就是钱的意思,在这个时代,表示货币的“钱”字还没有在民间流行,每当老百姓说到钱,通常就是说“铜”,或者“嗯”——注意要发前鼻音,意思就是银,走南闯北这些年的朱北国已经基本上把这个时代的某些方言听顺耳了……
朱北国听到这里笑道,这蛮夷之女,无视周公之礼,怕是汉人男子难以容忍,车夫答道,山身所言极是,然若有后,夷女便是辄离,再娶就是,其实如今的汉家男子也是越来越乐此不疲……
朱北国再度笑着点点头,车夫口中的“山身”,发的是第一声,典型的南京官话,意思是“先生”,朱北国暗道,看来这位车夫也是有来历的呢……
两人说着话赶路,不久之后又不得不停下车来,因为一只舞狮子队正在几家商铺门口表演,堵着狭窄的街道,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让店铺的老板探出身子来,笑眯眯地听完舞狮队里的小生说了一番吉利话后,便让小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一些散碎铜钱交到对方手里,于是舞狮队伍又走向下一家……
目睹着这一切,朱北国心里再次感慨了一番,这里已经和平了二十年来了,对于背井离乡的华人们来说,这里也算是他们和她们的福地,相对于那个遥远的大陆,这里没有皇帝,也没有官府的压榨,更没有刁滑的小吏,甚至还没有徭役和派差。
而西班牙当局平日里对这群华人其实也没有什么苛政——如果不把西班牙人对华人的歧视性税收视为苛政的话。
更为关键的是,如果要不出去太远,甚至还没有土匪盗贼,这一切对于勤劳且只知道一门心思低头过日子的汉人百姓来说,绝对是一个安心过日子的好地方。
朱北国甚至发现,对于西班牙人针对华人群体的歧视性税收,这些汉人们根本就不在意,他们对此很安然若素,因为这种"能花钱买到的平安",在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当然了,这是相对于北方大陆的那个老大东方帝国而言。
不错,西班牙很歧视华人,也很防范华人,但西班牙人也不得不利用华人来带动和繁荣这里的经济。
如果这里没有华人,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和土著们的生活水平可能会倒退五百年,甚至回到石器时代。
显然,西班牙当局在一定程度上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小,这也是为什么西班牙人对华人的统治是松散而间接的主要原因,当然了,西班牙人在这里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传播上帝的福音和通过收税来维持自己在当地的统治。
至于其它方面,西班牙人并没有多少兴趣,然而也正是这种相对松散的管制,意外地给这个地方的华人提供了一个相对平稳的环境去安家立业。
深知历史发展脉络的朱北国非常明白,勤奋的华人其实根本不用外人来管理,因为他们甚至比这些统治者更有文化、更有伦理和德行,他们的传统源远流长,所以,西班牙人的间接统治和华人世界的自治在这里结合得相当完美。
然而这一切却因为历史的风云变幻最终会以惨烈的方式烟消云散了——朱北国作为一个历史学博士,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联想到即将到来的迁海令和西班牙人对华人的屠杀,他的心里顿时有一丝悸动……
大厅里,吃饭时忽然想到这些事情的朱北国,顿时感到有些食欲不振,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长呼一口气,抬眼望着正堂台阶下忙碌的仆人们,耳听着院子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锣鼓声,便不知不觉地停下了筷子,神情有点恍惚——在旧世界,两年后的那个夏天,这里的一切将发生翻天地覆的变化,这个繁荣的"海外小中华"将变成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甚至可以想象,眼前这间布置堂皇的正堂肯定会被洗劫一空,而西班牙人和土著士兵们肯定不会欣赏那几幅挂在正堂左右两侧粉壁上的水墨山水画——那是《采薇图》、《溪山清远图》还有《李白行吟图》……
尽管那些图画是这个时代的某位绘画高手临摹古人的画作——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画作仍然是艺术品,在旧世界,两年以后,这些艺术品的命运肯定是被烧掉或者扔进垃圾堆,甚至还会溅上血污……
朱北国是历史学博士,他大概是比其他人对这个时代的人和事物跟更容易发生感触,毕竟,如果一件古董放到历史学家和普通人面前时,前者更多看到的是历史的沧桑,而后者看到的不过是一件珍奇的物件而已,特别是在穿越者们之间,每个人之间的时代历史感差别是很大的。
所以,当朱北国真正身处这个时代后,面对满目活生生的"古董"时,他总是情不自禁陷入一种情绪波动之中,他自己解释为这是一个历史学者特有的"历史沧桑感",而在中兴岛,旁观者则经常把朱大博士的这种情绪波动称之为“朱大博士又在发呆了”或者“朱博士又神tm……了”或者”朱哥又上帝视角了”等等等等。
当然,这个时代的人倒是没有这一类说辞,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要实在的多,当朱北国在饭桌上吃着吃着再次陷入这种迷茫状态时,陈义德和大掌柜则关切地询问自己的客人:看来朱老弟确是舟车劳顿了……
啊?对对对,我是有点累,海上航行,饮食自然不比居家,已月余肠胃不适,这阵子又车马往返,休息少了,以至于神情恍惚,让两位大哥见笑了……
何来见笑之语,然老弟这等情形实不宜豪饮大宴,现在日头正盛,也不宜卧榻,当以清淡少食安坐调息为要,如此,不如移步书房,吾藏有养胃红茶,与朱老弟郑大哥叙茶如何?
如此甚好……
朱北国立刻放下筷子回应道。
当三人在后堂书房里分宾主坐定时,书房门外已飘来茶香,一个仆人小心翼翼地双手奉着茶杯进来,朱北国发现居然是玻璃杯,陈义德看见朱北国扭头看他,便笑道,此物乃掌柜郑大哥所送,乃贵方所出之玻璃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