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山围猎事毕, 正是夏日炎热的开始。
行走在东宫的人都换上了夏衫,因为东宫如今与皇宫并为一体,这里再不是之前无人靠近死气沉沉的模样。
一大早, 专为宫廷采买的奴仆要将最新鲜的食材首送这里, 夜晚巡逻的禁卫在附近也多加了好几支,容穆倒觉得没什么变化,反正怜玉和商辞昼什么事儿都不叫他操心, 一天只需要躺平就好。
躺的太平了还要被路过的东叔看一两眼, 试一试还有没有呼吸在。
容穆蹬了蹬腿,屁股底下的躺椅就摇了几摇,“怜玉, 怜玉?”
半天没有声响, 他疑惑的左右看了看,才见到怜玉从湖边奔过来。
明明是一只鱼, 平日里却像是一只小狗,容穆笑着道:“干嘛去了?”
怜玉脑门上带着一些水珠, “去找, 小朋友玩一玩。”
“‘小朋友’三个字倒是学的顺口。”容穆抬起袖子为他擦了擦脸,怜玉呲着小牙笑的一脸满足。
“你年岁还小,正是玩闹的时候, 但是要记住, 不能——”
“不能吃,小朋友!”怜玉眼睛亮晶晶道,“我没有吃, 只是它们太肥, 叫它们多跑动跑动。”
容穆觉得自己这个孩子教得好, 他看着怜玉道:“最近几天京都有什么新鲜的事儿没?”
怜玉想了想:“有, 最近,京都的外来人士变多了。”
容穆动作一顿:“哦?”
怜玉蹲在他身边道:“西越那个王子还没走,听说,去了护国寺一趟,但没有拿到王莲花瓣,商辞昼很不待见他,他要再不走,我怀疑皇帝要忍不住动手了。”
容穆:“动手?”
怜玉:“大商本就比西越强大,厄尔驽这么明目张胆的,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晃悠,皇帝忍不了,太久,怕是要暗地里做了他。”
容穆叹了一口气:“这人……”
怜玉接着道:“除了西越王子带着的西越人,还有一些,外来的,好像是南代人士,我上次和膳房的人闲聊,他们说,最近,好多南代人来大商,做生意。”
“做生意?”容穆皱眉。
怜玉点了点头:“对,最负盛名的就是东市一家医馆,医馆郎中就是个南代人,这家店,才开了不久就门庭若市,听说这个郎中能治很多,很多疑难杂症,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这么厉害啊。
容穆坐起身,咸鱼的太久一动作身上的小骨头都在响,他转了转脖颈道:“距离台山围猎过去有半个月了吗?”
怜玉算了算:“一个月都有了的,如今已经七月中旬了。”
七月了,暑中时候正当莲花花季……玉湖的莲花已经开了大半,容穆看着那片盛放的池子,心中若有所思。
当初那个卖木雕的男人一箭替他在万国集市解了围,容穆看他不似寻常人,便叫他回去散播大商能养莲的消息,以阻止南代王先不要为了碧绛雪轻举妄动,紧接着又是南代王女前来讨要碧绛雪无果……然而从她回国后,好像南代便再也没有传出来动静了。
商辞昼轻易不会用“处事古怪为人神秘”来形容一个人,还有那位王女的只言片语,都叫人觉得这位南代新王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子。
大商能养莲的消息应该是已经传到了南代王耳中,多少应该缓和了两国关系,否则以这位南代王的高冷作风,恐怕轻易不会叫自己的百姓来大商谋生办事。
“两国之间友好来往是一件好事,百姓要生活,就要广开商路,总归不是人人都和我一样整天有人伺候着啊……”容穆感叹,“不过那厄尔驽也真是执着,他这么孝,怎么还不赶紧回去侍疾,就不怕赖在大商这些日子,西越王直接原地去世了吗?”
怜玉眼眸动了动:“此人残忍,曾带兵屠杀无辜百姓,不像是身存孝道之人。”
容穆哈哈一笑:“难不成他还想霸了给他爹的‘神药’,转给自己进补吧?”
怜玉诡异的沉默了。
容穆也止住了声音。
他嘶了一声:“不会吧不会吧,他不会真的这么孝顺吧?”
怜玉摇了摇头:“难说,西越王,已经到了年岁,恐怕很难控制的住底下成年的王子,厄尔驽是他的第一继承人,不出意外,就是未来的西越王。”
容穆微微拧住眉头,他之前就和商辞昼说过,过犹不及,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呢,厄尔驽这个人,好像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脑。
最起码他现在敢在商辞昼的底线上蹦跶,就说明这个人勇气不错。
怜玉瞧不得容穆操心的样子,便开口道:“这些事情,都有皇帝来管的,主人不必担忧。”
容穆点了点头。
他起身站在阳光下,抄手抬头,眯住眼眸晒太阳。
这片地图如今三国鼎立,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西越在草原之上,大商在中原富地,南代处于大后方,商辞昼以前能没有顾忌的追着西越打,肯定与后方的南代按兵不动有很大关系,若是西越与大商不和,南代王又开始边境陈兵,那局势立刻就会变得不一样。
大商恐腹背受敌。
容穆是一条笨蛋咸鱼,但咸鱼偶尔也会翻一下身动动脑子。
厄尔驽这次这么肆无忌惮,是不是嗅到了什么消息……南代王诡异的沉默了这么一段时日,甚至叫子民前来经商,是真的毫无动作吗?
商辞昼最近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李隋川都瞧不太见了……李隋川的父亲,好像就是镇守汉口河边关的李大将军。
容穆缓缓吸了一口气,怜玉端着露水走过来,“主人若是心情烦闷,不若我们出去,走一走。”
容穆睁开眼睛:“倒也不是特别烦,商辞昼能耐的厉害不用太操心什么,我就是总觉得这样的咸鱼日子不太真实。”
怜玉安抚他道:“太平盛世,是主人以前,经常在嘴边念叨的一句话。”
容穆笑道:“我以前怎么跟个老学究一样?”
怜玉见他开心自己便也开心:“唯有王室皇家子弟,才会自小被灌输这样的理念,主人以前跟着商辞昼的太师,学了不少东西。”
容穆努力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段记忆,“太师……?”太师一个人就能教他这么多大道理吗?
怜玉点头:“您那时候,记背一些东西速度极快,太子都还没背下的课文,您看几眼就出口成章,我一直觉得,主人大智若愚。”
容穆:“……”
“你不要吓我。”他就是靠笨蛋才隔绝了与南代王室的血缘关系的!
怜玉眨眼:“我在夸主人呀!”
容穆连忙摆了摆手:“我就不是学习那块料子,真的,我是学渣,不是卷王,控制自己不摆烂已经是我对这个崇文习武时代的最大尊重。”
怜玉疑惑的挠了挠头,见容穆不太喜欢被夸聪明,便也转了话头小心道:“近几日我见主人偶尔会,捂着心口,不若我们趁着今日空闲,去找那个南代大夫给您看一看,我总担心这件事。”
容穆的表情就好像不愿意打针吃药的小孩一样,他咂了咂嘴巴:“……小怜玉,能不去吗?”
怜玉表情微微严肃:“不可,不去,身体是大事,主人不要讳疾忌医。”
容穆长叹了一口气:“药,苦啊!”
怜玉:“去看一看,总没坏处,叫商辞昼知道了,主人怕是连二道门都出不去了。”
容穆愣住。
确实。
若是叫商辞昼知道,别说二道门,自己恐怕连床都下不了,商辞昼这人是真的不按常理出牌,到时候罢朝来照顾伺候他,容穆觉得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自己。
“那便出去瞧一瞧……不过咱们不是人,恐怕那郎中也瞧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这也不是什么真的病,玄学的厉害,鬼知道怎么才能好。”
怜玉难得强硬:“那开药,调理一下身子,也是可以的。”
容穆给逗笑了,他作怪道:“你们,别把我,当个,琉璃娃娃。”
怜玉听着容穆学他说话,羞恼的红了脸:“主、主人!”
“要不也让那神医瞧一瞧我们的小结巴鱼?”容穆见他脸色好玩道:“哈哈哈不逗你了,走走,免得一会商辞昼回来,哪儿都去不了了!”
怜玉红着脸给他拿了个遮凉的围帽,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东宫门前的时候遇见了府卫阿风,对方见到容穆忙行礼:“容主子哪儿去?”
容穆随口:“出门走走,不用跟着了。”
阿风有些迟疑,怜玉看了他一眼,默默的将衣襟掀开了一些,阿风被什么东西一闪,瞧见这个儿不高的小仆从衣服中,竟然全都是锋利的暗器。
阿风嘴角抽了抽:“……那您出去小心,尽量在酉时前回来,不然陛下找不到您恐怕要担心。”
容穆哦了一声,道了一句晓得,便带着怜玉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东宫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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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医馆,一身穿白衣的男子正坐在堂前把脉,有几个小医徒正跑前跑后的抓药,门外排队看病的人排了一长串。
他瘦眉微蹙,叫那妇人伸舌看了看,才垂眸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堆符号。
“小荷,给这位客人去抓药——”
名叫小荷的姑娘连忙哎了一声跑过来,鼻尖冒着小汗珠道:“夫人请随我来!”
她拿着那药单一看,果真还是一些人都看不懂的字,若不是自己一直跟着师父,恐怕也是认不出来的。
江蕴行细致的擦了擦手,又经手了几个病人,他行为有条不紊,面貌看着年轻,却自有一股成熟的气度,不太像是市井小郎中,态势反倒像是个文人墨客。
已到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医馆开了几个炉子熬药,一走进来便是铺面的热气袭来。
红衣小少年伸手拂了拂热气,护着一个身穿冰蓝蚕纱的人坐在了桌前。
容穆百无聊赖的在围帽下撑起脸蛋,听见怜玉在一旁道:“郎中,请替我家主子瞧一瞧病。”
江蕴行慢条斯理的擦过手,才温声问询道:“何处不适?”
容穆心道:骨头松,懒病。
怜玉结巴,要说清楚他的症状得半天,况且自己是个什么样儿只有自己最清楚,容穆伸手按下怜玉的话头,道:“大夫,若患心疾,药能不能做的不那么苦?”
江蕴行微微一愣,眉头皱起:“心疾?”
容穆嗯了一声:“要是麻烦,你就随便给我开点调补的药吃吃。”末了他再次强调:“不要太苦。”
江蕴行听着这把嗓音,隔着围帽却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对方神色,只听出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
他示意容穆将手搭在脉枕上,然后例行道:“公子可否露出面容叫我瞧一瞧脸色?”
怜玉不着痕迹往前走了一步,容穆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他伸出空闲的一只手,微微掀开了围帽一侧,然后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的笑了笑:“你瞧我还有几年好活?”
怜玉:主人又在作怪了!
自家人知道这朵花的脾性,外人可不知道,江蕴行循声望去,就看入了一双黑亮微翘的眼睛。
他指骨微微一动,撘脉的手不自觉重了些许。
“这位公子,瞧着像是我南代人士。”江蕴行道。
容穆一套话术走天下:“啊对,自幼被拐。”
江蕴行再开口,声色竟轻缓了许多:“不知此病可是在大商所得?”
容穆撑着脸颊:“啊对对。”确实是商辞昼那斯给他做的怪。
江蕴行沉吟了一下,没再说话了,而是换了左右手诊了好一会脉象,才微微起身道:“公子稍后片刻,待我去后面亲自为你找一副药。”
容穆忙强调:“不要苦的!”
江郎中点了点头:“好,稍等。”
他面色如常的走入后屋,小荷正在里面抓药:“师父,你这做了南代状元郎也不耽误看病救人呐!”
江蕴行脚下微快,没理小荷,伸手抽出了医架上的一个卷轴。
小荷凑上去:“江大人,看什么呢?”
卷轴缓缓打开,其上是一俊美玲珑的少年男子,只是作画人笔法稍微潦草,像是画了此画像的人拿不准本人长的什么模样,笔锋还稍有些颤抖。
江蕴行看着右下角注的“花君”小字与暗红王印。
[……身带奇香,今年应有十七八岁模样,面容与孤王相似,倘若真在大商京都寻到此人,切勿打草惊蛇,速禀。]
这样的花君小像,他拿到手的只是其中一份,怪不得钰王殿下一回国就找了王上密谈,这样相似的程度,简直就差直说此乃王室流落在外的小殿下。
江蕴行虽不知道王上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王弟,但并不妨碍此事事关重大——
然而京都处处都是眼睛,这几日其他门店已经被查了好几波了,此时一着不慎,别说带不带的走人,就连他们都要被敌国皇帝全盘扣下。
……也难怪王上对大商皇帝如此忌惮。
他慢慢的换了一口气:“小荷。”
小荷忙的手脚并用:“啊?!”
江蕴行顺手抓了一把糖枣子:“局势不妙,我王,恐怕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