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震霆回到陈家,只见女儿言笑晏晏,同孩子们相处融洽,悬着的心方才放下来。
他之所以答应老侯爷来此客居,而非另外租栋寓所,也是希望锦荣能跟着学学京城礼仪规矩——再怎么爱重女儿,可世家闺秀自有她们的圈子,不费点力气,哪能挤得进去?
如今见锦荣这样好学,顾震霆顿时升起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之感,笑着看了薛氏一眼。
薛氏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丈夫,女儿确实在陈家混得如鱼得水,但并非她跟人家学,而是人家跟她学。
顾震霆没来的一下午,锦荣又是掘地三尺地挖野菜,又是翻墙爬树地觅虫子——她看上那湖里养的大鲤鱼。
偏偏还有个对她一见倾心的陈三姑娘跟在屁股后头胡闹,这会子两人已好得如亲姊妹一般了。
不过那道荠菜饺子确实包得不错,薛氏对女儿给予充分肯定,印象里她也就给锦荣做过两三回,哪知锦荣过目不忘,这么快就学会了,简直天赋异禀。
堂屋西南角的小圆桌上,陈丹青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已把那盘饺子抢得快光盘了,简直跟报复一般。
陈丹姝埋怨道:“二姐,你吃得太多了!”
陈丹青道:“我年岁比你大,身量比你长,自然吃得多些。”
她本来不是这样娇蛮浮躁的人,这会子却无端耍起小孩子脾气,自然是因为适才在顾锦荣跟前败下阵来——而且饺子的滋味的确不错,这妮子虽然长在乡野,却很懂得享受呢。
吃人嘴软,陈丹青自然不方便再说顾锦荣的坏话了。
陈丹姝气咻咻地鼓着腮帮子。
顾锦荣只觉好笑,柔声安慰道:“没事,明天我们再做,我给你包菊苣馅的。”
陈丹姝立刻来了精神,“菊苣菜也和荠菜一般好吃么?”
顾锦荣道:“鲜味差些,但是清香扑鼻,又能败火,夏天吃这个最合适了。”
陈丹姝听得口水直流,这样就不怕吃多了!立刻说道:“好,那你明早一定要叫我。”
想了想又道,“要不今晚你挨着我睡吧?”
陈丹青装作不在意两人亲热的样子,耳朵却分外灵敏,“你那床窄得很,就不嫌挤得慌?”
顾锦荣含笑道:“无妨,只要三小姐不嫌我睡相差就好。”
陈丹姝脸上的懊丧立刻消失不见,欢欣雀跃地道:“那太好了,我睡相也差呢。”
陈丹青:……怎么还比烂起来?话说也用不着这样骄傲的口吻呀。
她本来想大发慈悲邀顾锦荣与自己同住的,无奈顾锦荣这样随和,先一步答应了小妹,陈丹青只能把话吞回肚里。
不知怎的,还有点隐隐的失望。
当晚顾震霆与薛氏自是睡在客房,锦荣亦未食言,跟着陈丹姝去了她屋里,床确实偏窄,陈二夫人又寻了两条春凳拼上,上头铺着狐狸毛的毡褥,柔软得如同踩在云端一般。
陈二夫人还连声抱歉,叫顾锦荣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应该说自从穿越以来就没睡过这种软床——简直不输席梦思了。
陈丹姝虽年纪小,却很懂得地主之谊,主动提出自己睡外头,将里间留给她。
顾锦荣自然拒绝了,她睡相不安稳是一回事,可放任一个小孩子在外间,半夜跌下床可怎么好?因此执意把陈丹姝往里头推了推。
陈丹姝自然明白她的用意,感激道:“顾姐姐,你真好。”
锦荣笑道:“咱俩才认识第一天,你就姐姐妹妹的念个不停,正经那房里才是你姐姐。”
她看陈丹青都有点吃醋的意思了。
陈丹姝哼哼唧唧道:“那谁叫咱们一见如故嘛!”
不过她也承认陈丹青对她不错,尽管表现手法含蓄了些。不过二姐有她自己的烦恼,可没时间天天陪她作伴。
开了年陈丹青已经十四了,等大姐出阁,她便是家中长女,亲事也该盘算起来,可偏偏出身在那儿,她生母方姨娘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差不多的人家都瞧不上她,偏陈丹青心气极高,未来夫婿才貌身家若入不得她眼,她也是不肯的。因此不但家里着急,陈丹青自个儿也是七上八下——瞧她脸上的痘痘都变多了。
这末尾的神来之笔,让顾锦荣忍俊不笑,“我倒是认识几种草药,治疗疮疤痘痕极有疗效。”
陈丹姝面露惊喜,“真的吗?赶明儿我就告诉她。”
随即又有些苦恼,“可若知道是顾姐姐你出的主意,她未必肯听的。”
不过信不信是陈丹青自己的事,顾姐姐肯帮她想法子,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思及此处,陈丹姝方才释然,又搂着顾锦荣的胳膊悄悄说道:“其实她若是想高嫁,眼前倒有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没准还能当上皇亲国戚呢!”
顾锦荣讶道:“有这等好事?”
弄得她都心痒了。
陈丹姝愈发压低声音,将最近宫中流传的秘闻娓娓道来,她也是凑巧偷听到的,爹娘若知道她敢乱传这种风言风语,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当今这位陛下看似雄才伟略,年轻时可也干过些荒唐事,如今的史皇后并非原配嫡妻,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徐皇后,乃是先帝爷亲自指婚定下的。登基以来虽不甚得宠,然也是感情和睦,治宫有方,但,就是这么一位贤德备至的皇后娘娘,却命途多舛,怀胎九月被奸人谗害,污蔑皇后与人有私,就连腹中血脉亦非亲生。
当今大怒,将徐后打入冷宫,徐后于悲愤中产下一子,却因难产血崩郁郁而终,至于那个孽种,原本是该杖杀的,却被一亲近侍人救走,不知所踪。
直到数年之后,某涉案其中的宫人才于酒醉中吐口,徐后当年是清白的,是与她不睦已久的丽妃出于嫉妒伪造脏证,意图除掉徐后母子。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展开了一场大清洗,丽妃赐死,合族流放,废后徐氏的棺椁则被迁入皇陵,至于那个孩子……到底成了皇帝心中的一块疮疤,想要弥补也不得了。
“偏偏就是这样巧,”陈丹姝兴致勃勃地道,“前阵子有人上书,说在百里之外的一个孤村发现酷似陛下面貌的少年,陛下即刻遣人追寻,回来一验,果真是亲生,如今宫里波翻浪涌,不知会怎么样呢?”
顾锦荣在小说里见多了此类宫廷秘辛,倒也不觉得如何新奇,淡淡道:“那又如何?新后已立,东宫有主,也不过是个多出来的孩子罢了。”
陈丹姝讶道:“你倒是和我爹娘说的一样。”
而且这位旧皇子据说面貌粗陋,举止粗鄙,连识字都困难,自然是没法与史皇后之子竞争的——立储立贤,皇帝再怎么怀念徐后,也不能让这样一个皇子登上君位,那无疑让江山沦为笑话。
既然身份已成定局,皇帝便想在其他方面加以补偿,譬如择一门好亲事。然京中世家多高瞻远瞩,又有股天然的傲气在,怎么肯让女儿嫁给这种乡野出来的无知惫懒?简直有辱斯文。
若擅自指门亲事,将来夫妻不谐,倒成了自己的罪过。因此皇帝也正发愁呢。
陈丹姝掩唇笑道:“所以我说对二姐姐是个机会么?不过估计她也瞧不上就是了。”
纵使鱼跃龙门,可对着一个诗书都不懂的蠢材,那日子想想都乏味。
顾锦荣心道,她倒是不怎么介意,只要未来夫君不干涉她兴趣爱好,凭她赏花听戏逛街看话本子,多少乐趣,谁稀罕与男人吟诗作对啊?
可惜就连这种好事也是轮不上她的,到底顾家的根基过于浅薄,而皇子妃对出身高低还是有要求的。
顾锦荣攥着手心,幽幽吐了口气。
次日起来,顾锦荣本想照旧带着陈丹姝去挖野菜的,但是薛氏那边让她赶紧梳妆收拾一下,还把最好的衣料首饰都寻了出来。
“咱们要去见谁呀?”顾锦荣搞不懂这般阵仗。
薛氏很深沉地道:“进宫。”
顾锦荣吓得不敢说话了。
薛氏何尝不是心有惴惴,光是应付那群贵妇人就已令她焦头烂额了,何况是宫里的主子们?
无奈顾震霆道他刚为薛氏请封了诰命,宫里又听说他一个流落在外的发妻,无论如何想会上一会。
此番就是蒙皇太后召见。
薛氏猜着这里头应有萧玉璋的主意,想让她在贵人们面前丢脸么?那她更不能叫萧玉璋如愿了。
薛氏于是振作精神,不但请梳头娘子来梳了个京中最好的发髻——足足花了二十两银子,连顾锦荣也没能逃过,一头小辫愣是被拆散了重编,务必要在气势上输人不输阵。
最后顾锦荣看着镜中,都快认不出里头是谁了,一脑袋金子宝石绢花流苏,这还是考虑到她年龄有限,不必太过隆重的情况下。
还好妆容尚算清淡,想是怕夏天汗流的多,等会子把脂粉冲花了。
顾锦荣僵硬地跟着母亲进了宫,又僵硬地走进皇太后所居的慈庆殿,上头问一句,她便答一句,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皇太后的面容倒还是和蔼的,年纪也跟顾锦荣印象中的奶奶差不多,然而那股不怒自威的态度,还是令顾锦荣不敢造次,深深低下头去。
母女俩正局促时,一个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皇祖母,您找我?”
有些耳熟的,仓促里却想不起来。
太后笑着招手唤他上前,絮絮地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早膳进得香不香,若有不合胃口的,只管来慈庆殿禀报,她随时换个厨子过去。
若是日日都见的,似乎不必问得这样周详,莫非他便是陈丹姝所说的那个倒霉皇子?顾锦荣如此想着,架不住心痒难熬,偷偷抬起左眼向侧上方望去。
无独有偶,那人刚好也在看她。
四目交接,顾锦荣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