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荣不懂对面怎么忽然变得虎视眈眈的,她有得罪过她吗?
没有吧,才刚说了一句话而已。
不是顾锦荣吹牛,仅凭这张玉雪可爱的面容,有人讨厌她都很反常。向来无往不利的顾锦荣努力扳回一局,缓和口气问道:“你这样暗中窥伺,就不怕公主殿下责罚么?”
据她所知,宫里的规矩是很严谨的。
顾湘湘立刻骄傲地仰起头,“那是别人!我怎么可能受罚?她可是我娘。”
玉璋公主居然都有孩子了?顾锦荣惊讶不已,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但看不出半分与顾震霆相似的特质,至少私生女这点是可以排除的。
她装作无意地道:“那你爹是谁?”
这回顾湘湘再不肯答话了,仍旧趴在喇叭花下,专注聆听里头一举一动——哪怕什么也听不到。
顾锦荣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没问明答案绝不肯放弃,干脆仿照她的模样,两个女孩儿跟排排坐吃果果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侍卫才来通传,却只叫了顾锦荣。
顾湘湘满脸失望,噘着嘴,本就肤色微深的脸蛋愈发黑黢黢了。
顾锦荣刚刚撕开秘密的一角,脑中早就波翻浪涌起来,就算这孩子不是亲生的,可难道玉璋公主硬赖在渣爹头上,想来个逼婚上位?
怪不得娘脸色那么不好看,遇上这种事,谁还能心平气和呀!
顾锦荣攥着拳进了里屋,正要揭开二人的假面具,奈何玉璋公主眼疾手快,早褪下一枚镯子硬塞到她手里,“这便是锦荣吧?长得真好看,跟她母亲一样。”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锦荣低低道了声谢,心里却觉得这位公主话里有话,好像她只类娘不类爹,故意剔除跟顾震霆相似的那部分似的。
当然,也可能是她小人之心了。
薛氏的脸色倒是比方才好看些,招手道:“锦荣,过来。”
絮絮地便将那对母女的来历说了。
顾锦荣这才知道玉璋公主并非一位真公主,她父亲爵位只在郡王,只因当初同北狄人议和,皇帝舍不得亲女儿出嫁,才从堂族里指了一个封为公主,嫁给北狄单于为阏氏,实则不过是权宜的手段。
这些年大周北狄交恶频频,北狄又几经政权更迭,玉璋公主的处境实在苦不堪言,加之北狄又有子承父妻、兄终弟及的旧俗,玉璋公主自幼蒙诗礼教化,哪里耐得这般?不得已向皇帝堂兄寄了求救书,却又被人知觉,险些沦为囚笼禁脔,亏得顾震霆将她从那水深火热的蛮荒之地救了出来,保全她们母女性命。
放在通俗话本里,这便是最典型的英雄美人的故事,不修成正果都对不起观众,奈何罗敷虽无夫,使君却有妇,玉璋公主见顾震霆执意要为家乡妻子守节,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愿认他为义兄,心里却不免有些痴心妄想,设若薛氏已经离世或者改嫁,倒成全了自己一片衷肠。
因此刚过完新年,听闻顾震霆要来新城找寻,玉璋公主亦不辞劳苦、千里迢迢跟来。
她涕泪连连望着薛氏,“早听闻嫂嫂貌美绝伦,秀外慧中,如今瞧着,果然名下无虚。”
这话可不怎么老实,薛氏再如何绝色,毕竟布衣荆钗,不事妆饰,又终日劳作,哪里比得过玉璋公主锦衣玉食遍身绫罗养出的好气色?
顾锦荣心知此话不过为让母亲知难而退,这玉璋公主果然有些花花肠子,又见母亲面露惭色,唯恐她轻贱自身去,忙拉了拉薛氏衣袖,撒娇道:“方才我在院中瞧见一位跟我差不多的姊妹,她怎么称公主为娘啊?”
玉璋公主面色一僵,似乎才想起自己也是生养过的,在这里显摆美貌颇有些装嫩的嫌疑。
薛氏亦回过神来,忙道:“怎么不请进来?”
又目光灼灼盯着丈夫,显然有着跟顾锦荣一样的疑惑,不会是私生女吧?
顾震霆一个大老粗,方才已被屋内诡异的气氛弄得如坐针毡,这会子总算福至心灵悟出些许,忙分辩道:“是前头那位单于的骨血,正经也该称呼公主才是,”
当初将她从北狄人的营帐里带出来费了不少麻烦,但顾震霆还是做了,一来玉璋公主是君,他是臣属,君臣有别,吩咐不敢不遵;二来,多少也有拿这孩子当人质的意思,她身上到底流着北狄人的血脉,那些蛮子若还没完全泯灭良心,总得有些顾忌。
从便宜爹口中,顾锦荣得知那女孩子本名盘朵拉,如今回到中原,方起了个汉名顾湘湘。至于为什么不跟着玉璋姓萧,盖因玉璋公主不敢肯定皇室会否愿意接受这异族人的血统,正好她又认了顾震霆为义兄,干脆这么叫了下来。
看似无可挑剔,但顾锦荣还是敏锐地觉察到,这玉璋公主多少有些循序渐进登堂入室的心思,尽管公主之尊让她拉不下脸去跟个村妇竞争,可她对便宜爹的情意当是真真切切的。
这下可热闹了。
顾湘湘进门,谨慎地称呼顾震霆为顾伯伯,又唤薛氏为伯娘,她当然很想像顾锦荣那样唤一声爹——她亲爹早就死了,老单于荒淫,对儿女们没多少感情,又蒙玉璋公主言传身教,顾湘湘不知不觉就移情到这位新来的“大伯”头上。
难怪她见到自己时会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
顾锦荣恍然大悟。
吃瓜吃了半天,众人都有些乏了,顾震霆再如何迟钝,也知道不该让玉璋公主留宿——本来他以为回京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哪料到这位千金小姐会大着胆子跟来,关她什么事呀?
眼看顾薛氏沉静如霜的脸色,顾震霆轻咳了咳,“公主,您还是请回吧,陛下倘知道您贸然离京,必然会不高兴的。”
萧玉璋心道她那个面狠心狠的皇兄岂会在乎她?若非人言可畏,只怕皇兄根本不想将她捞回来。
萧玉璋有心赖着不走,但无论顾震霆或薛氏都没有挽留的意思,她只能讪讪道:“这会子都晌午了,等到城门恐怕已是深夜……”
言下之意,虽有护卫相送,她一个弱女子也不安全。
这下谁都无法将她赶走,但薛家统共就两间屋子,其中一间还是放杂物的,怎么也不可能让公主住到那儿去。
顾震霆想了想,士兵们安营扎寨也是寻常,干脆让他们多搭一间,能安置过今夜便够了——玉璋公主住惯了北狄人的帐篷,不至于这点苦都吃不了。
至于他自己,当然得和妻子好好温存温存,谁都别想打扰。
看着他炽热目光,薛氏脸上微红,悄悄捏了下他虎口,顾震霆明明皮糙肉厚,却故意装作疼得龇牙,引得薛氏慰问连连。
看着老两口打情骂俏,萧玉璋眼里的酸雾都快漫出来了,只恨不能打断。
她忽然想了个花招,“唉哟!这一路紧赶慢赶腰酸背痛,本宫可得好好歇歇,湘湘,不如你去跟大伯娘睡吧?”
就算阻止不了顾震霆夫妻团聚,她也不能眼看着这俩人在眼皮底下温存。
顾湘湘跟薛氏虽不熟络,可料着薛氏不敢对她孩子下手,这一点,萧玉璋大可以放心。
眼看小姑娘撅起了嘴,薛氏脸上也有些轻微的尴尬,顾锦荣知趣地道:“妹妹跟我睡吧,咱们年纪相仿,相处也更自然些。”
“你?”萧玉璋对她这个半大孩子表示怀疑。
薛氏却对女儿极力夸赞,“锦荣很会照顾人的,以往她爹不在家中,多亏她帮我分担不少。”
一席话说得顾震霆又是歉疚又是欣慰,忍不住轻轻摩弄起女儿头顶来。
对这个早熟懂事的孩子更多了些疼爱怜悯。
至此,萧玉璋也无话可说,只能跟着士兵们到村东口营帐去,顾锦荣则利索地将杂物间收拾出来,地方虽然狭小,容纳两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之所以肯接纳顾湘湘,其实也没那么高尚,不过看她是个傻黑甜罢了——黑当然指肤色黑——倒比随父母住更方便些。
眼瞅着太阳一落山,顾湘湘就倒头打起了呼噜,顾锦荣确认对方已经陷入熟睡,方才蹑手蹑脚包好角落里那只青花碗,打算给草屋里的小可怜送去。
她估摸着这几天人来人往,自己想必没机会出门了,干脆又多包了些干粮——至于回京之后那人该怎么办,这个,原谅顾锦荣贫瘠的脑瓜还想不出办法来。
路上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顾锦荣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知道那少年有挑灯夜读的习惯,却不晓得他休没休息,倘若他已经睡了,自己再去打扰,不就成扰人清梦么?
所幸破败的草屋透出些许微光来,桌上只有一盏漏风的油灯,灯芯还是他自己拿麻绳捻的,少年的脸色看来却勤谨得很。
顾锦荣上前敲了敲门,没多会儿便应了,少年瞧见她气色有些不善,显然已猜到那只破碗是她带走的。
顾锦荣挠挠鼻子,她是自作主张了点,可也是好意不是?谁叫他自尊心那么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
话说回来,屋里有股咸菜汤的香气,没有碗,他拿什么盛的?
顾锦荣目光落在桌角那只葫芦剖成的大瓢上,盆里还有些残渣。
少年语气平淡,“也是我运气好,适才在屋外寻见,想是路边行人留下的,洗洗还能接着用。”
顾锦荣:……
她当然认得这物件,有几回还拿它当狗食盆去喂村口的大黄狗呢!
这叫她怎么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