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错把堆起来的木柈子扒拉平,铺上抱进来的干草,歪斜躺下,今天是太累了。
趴在草上,扯过那看不出颜色沉甸甸的小被子,咕咚一下就睡着了。
今天冬至,府里吃饭的人多,后半夜才忙完。
刚睡着,还没等做梦呢,“乓”!小错从柴堆上被踹下来,猛然惊醒,没等反应过来,搂头盖脸的第二脚又来了,被踢得头直接扎到灶坑里,额头擦过灶坑边蹭去一片皮,脸和口鼻被灶灰糊了个严严实实,现在灰凉了,要不然就烫熟了,小错懵懂的坐起来,抹抹脸,感觉自己的腰断了,疼的直抖。
知道是黄婶子踢的,果然:“你个小婊子,什么时辰,睡不死你,老娘都来啦,你还挺尸”
小错知道自己是婊子养的,从六岁就知道。大丫头扒拉,小丫头掐,妈妈婶子们连踢带打,一打就骂:“婊子养的,你妈是凤鸣班的臭婊子,生下你这个小婊子”。小错不知道婊子和凤鸣班是什么,总归不是个好玩意。
小错今年快八岁,在苏府已过了两个大年。
夏天跟后院看门的狗子进财妈一块儿住,府里后院西角门靠墙一溜假山,假山边有木头钉的狗窝。在狗窝和假山中间有块三角小空地,刚好能蜷缩进去,伸不展腿。但胜在别人看不见,自己弄了点干草铺上,盖上自己的小被子,能平安睡到天亮。
要是下雨,就挪进狗窝里,不下雨,小错是不乐意进狗窝里住,太闷腾了,喘不过气儿。
夏天悄悄过去,冬天天冷,就移回大厨房,在灶边的柴堆上睡,厨房一天的烟熏火燎,煎炒烹炸,热气蒸腾。晚上倒也不冷,就是睡得晚,有时到半夜了才能睡,天不亮就起,冬天的早晨,做饭婶子们天不亮就开始动弹。
小错是极其不愿意回厨房睡,稍微起的晚一点儿,就要挨打,在自己的“家”,没人打她,天一黑没她的活儿,溜出来就能睡觉了。可是在厨房得等所人都走了,这个等不是坐那等。是干着活的等,干好干不好总有一顿打骂备着。有时候忙到后半夜,没等睡,天就亮了。
估摸做饭婶子快来时,小错赶紧起来。
归拢柴火,帮婶子们生火,抱柴火,打水,扫地,削土豆皮,捡菜剥葱扒蒜,开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是太累了,一个人提回来那么多水。
“哗”,一瓢凉水照脸泼下来,这回小错彻底清醒了,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黄嫂子那张猪油一样的肥脸。
“你等着,你个老白菜你等着”
小错在心里恶狠狠地骂,“总有一天我踢死你,踩扁你的肥脸,拔了你的黄牙,一把一把掐死你。”
小错心里骂着,解解恨,让自己不那么疼。
抹掉糊住脸的水,血水和灰在脸上抹成一道道的,眼光闪闪,配着的蓬乱的头发,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裤,活像是哪个洞里钻出的小妖怪,后来的婆子们哄笑着。
小错艰难地爬起来,小小的身子抖的,疼得弓着腰,一步一挪,把柴火归拢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其实小错是有房间的,刚来的时候被分配到后院丫鬟的丁号间。
可是九月姑娘嫌脏,不要她,七月和看九月的脸色行事,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插上门,把她和铺盖扔出来。
抱着她的小被子,溜溜湫湫几天,六岁的小错在进财妈那找着了位置,这进财妈是一只大黄狗,前院看府门的进财是它儿子,人们叫它进财妈,进财妈是一点也不嫌弃小错,下雨的时候让小错到里边住,它靠着门,宁可自己被淋湿了,也让小错占据最好的位置。
冬天就回厨房睡,这冬暖夏凉的,一住就是两年。
民国了,法律禁止买卖人口,可是法律不管富人的,当年夏天大太太从人市那里买她回来的时候,是看她干干净净,机机灵灵。
买回来准备给大小姐苏秀当丫鬟,进府那天洗澡的时候,打开紧紧编着辫子的头发,发现长了一头的黄水疮,满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滋着黄亮亮的水,再一打听,原来是妓院里卖出来的,大太太怕是惹了妓院的脏病,不让进大小姐的院子,吩咐找个人牙子是再卖出去,是厨房的鱼婶子把她要过来,并保证说这不是妓院的脏病,是缺吃少喝不洗涮起的黄水疮,邻居家的孩子就起过,只要鱼肉蔬菜吃上,好好洗洗几天就好了,正好厨房还缺个烧火丫头。
大太太犹豫了片刻,买了鱼婶子一个面子,小错就这么呆下来。
鱼婶子看看小错白净的皮肤,机灵的眉眼,叹着气说,“唉,你竟是个投错胎的,就叫小错吧”,于是小错小错地叫开了。
鱼婶子在,小错过了几个月好日子,每天鱼婶子给她鱼肉蔬菜吃,细细的给她洗头洗澡,慢慢的抹上药膏,没一个月,头上的黄水疮好的一点儿都没有了,可惜鱼婶子被大太太派到她娘家去了。
鱼婶子一走,小错的日子就难过了,先是从房间被撵出来,然后就是众人的出气筒,谁气不顺都可以过来踢两脚,扇巴掌,扭她掐她,那次她生病,柴火准备的不多,被黄婶子拿火钳子在后背上狠狠夹了一下,烫的她满地打滚儿,后背现在还留着两块儿对称的火钳样儿的疤。
厨房里都没有她的碗筷,每次开饭,黄婶子就给半个馒头,一小碟老咸菜,“小孩子的吃那么多干啥?肚里存食就生病”。
哪里能存什么食,小错饿得晚上睡不着,肚子空的疼,肚里没油水,老觉着掏心挖水的饿,刚一开始小错不敢,给什么吃什么,后来饿的实在顶不住了,碰着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什么东西都拿手抓着吃,也机灵,知道要活下去,就是吃,剩下的盘底子,三下两下就舔干净,米饭锅底的嘎巴,蒸馒头笼布上沾掉的皮,煮饺子的汤,不管什么,只要能吃抓着就往嘴里送,别人看不见的情况下,狼吞虎咽四五口就干掉一个馒头。
五六岁的孩子定量也就一个馒头,要是让小错放开吃能吃下四五个。就这样,厨房里多了个踅踅磨磨,狗一样的孩子,两只眼睛像捞玲似的,没啃干净的骨头,做菜撇下的边角,什么黄瓜头,红薯片儿,土豆丝儿,白菜帮子粉条段子,都能吃,别人碗里剩下的饭底子、菜汤水,眼错不见端起来五指一划拉,都进肚。细巧贵重的菜不敢吃,粗嘎的菜全往嘴里收搓。
因为这个能吃,越招人讨厌,黄婶怀疑小错是饿死鬼托生的。
后来小错开窍了,在黄婶子看不见的情况下,切好的熟肉,摆好的点心,蒸好的馒头,炖好的肉,反正只要是熟的,没法点数的,总能快速的捞到嘴里吃,什么剩菜帮子红薯片儿,滚他娘娘去。
这么大个府邸,张罗上百号人吃饭的厨房,丢的那点东西都够她吃。
打归打,骂归骂,烫归烫,她的小身子倒是长得健壮。
就是太脏,一年就那两身衣服,一身单的,一身棉的,冬天穿上棉的那身单衣服就在进财娘那里藏着。夏天穿上单衣服,那棉衣卷吧卷吧也在进财娘屋里搁着,洗澡就没洗过,一年能洗两回头发,也是哪个嫂子发散心,看见实在脏得厉害,拽过来给洗一洗。
主子房间里来的大丫鬟,都不屑于用手打她,看见她蹲在地下干活儿,觉得碍事,嫌恶地拿脚扒拉开,随便一个低等的小丫头也能掐两把,呲骂两声。
在府里,不如一条狗,不如狗的日子也过了两年。
小错不知道,狗都不如的日子明天也过不下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