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穿杨漫无目的地走在抄手游廊间,已是午时一刻,她刚在东厢房用过膳,阿耶和阿娘都没有来,她便独自吃了。她不禁回想昨夜,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月光映上露珠晶莹剔透,好像被露水打湿了一样。凉风习习,掀开帘子便钻入窗中,帘帏飒飒,雨打芭蕉,秋天来了,她知道,一同回来的,还有她两年未见的长姐。
长姐名唤步蘅,这是穿杨见过最好听的名字,就像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径,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夹杂着桂木和野花的香气溯水而来。而据说长姐的母亲,先主母张娘子更是那洛神一般的人物。长姐一出生便是阿耶的希冀与掌中珠。可是,长姐给人的感觉,却总是幽幽的,宛若毫无波澜的古井,只在昨天晚上和以前的某些时候,柏穿杨感觉到她眼里的井中有梅雨时节的荡起的涟漪。
“穿杨。”柏步蘅摸着略尖的肚子从游廊的另一侧走来,淡淡地笑着,笑意不达眼底,穿杨向她点头。发现自己挡在了路中,她侧了侧身子,让侍婢和姐姐过去。她低着头,在余光中瞥了一眼长姐的肚子,她感到有目光也投向了她,像是黑暗中的野猫。
“听说昨儿夜里在正厅阿郎和大姑娘吵了起来,柳大哥说从没见过阿郎这么生气......”走过转角的时候,柏穿杨听见水房边上有几个丫鬟在聊着闲话,穿杨走上前去,那几个丫鬟纷纷向她行礼。想起阿娘交代了事情,便对着那个管茶水点心的丫鬟道:“阿娘想喝些紫苏熟水,长姐有孕在身,你们便买些麦门冬熟水来吧,然后再去颁正坊买一盒透花糍,三盒酥琼叶,五盒狮蛮栗子糕,还要一杯酪樱桃。”她从钱袋里将钱摸出一些递给那丫鬟,“这些碎银子给你们自己买些大耐糕和熟水分着吃吧。”
“奴婢谢过二姑娘。”那婢子刚要伸手去接,“噗”的一声,那夹衣中的香囊便掉了下来,半截儿在裙下,半截儿露了出来。柏穿杨低头扫过,看见上面的图案纷繁浓艳,非比寻常,她正想伸手去捡,那婢子已是飞快地将那香囊踢回了裙子里。
穿杨自己也并不想管家里的闲事,放了那婢子去了,“这样的闲话你们日后少说些吧,下月便要丰收了,到时候有的是你们忙的呢。对了,你们有谁知道回雪在哪吗?我找了好一阵,从游廊一路过来,都没寻见,她最近活可真不少。”
“这.....”那两个丫鬟交换了眼神,都低着头,片刻,其中一个说:“年回雪在绀香阁呢,我来时见过她。许是在等着姑娘呢。”旁边那丫鬟暗地里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回话那人只是笑着。
穿杨无心顾及下人们的生活,快步往绀香阁走去。到了阁内,阁门大敞着,却不见人影,越往里头越黑了,即使是大白天屋子内也是蒙着尘的,地上到处都是破旧的布料,长长的垂在地上,凳子和小几拥挤杂乱地堆放在靠墙的一侧,角落处已经长了些苔藓,房子的空间很狭小,这里一直都是堆放旧衣物和不用的家什的,柏穿杨越发觉得那几个丫鬟是在愚弄自己了。
手镯碰撞发出的声音,耳坠子摇摇晃晃发出的“叮当”声,衣料摩挲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又无法餍足的喘息,和有些令人心中一紧的呻吟。透过帘子,两个轮廓模糊的人影交叠在一起,像沼泽里的花与藤蔓,又像汉水中交缠的水妖,二人越靠越近,恨不得生吞了对方。她的瞳孔逐渐放大,呼吸也跟着紧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屋子闷,她感觉心要跳出胸膛。
柏穿杨掀开帘子的一角,将它紧紧捏在手中,她悄悄背过头,不想看见这一切,又无法容许它发生在眼前,发生在两个下人之间,发生在大伯母治下森严的府中。
“穿杨?”突然,帘子猛地被掀开,她几乎要摔在地上,两道炽热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感到难以置信,想要逃离这里,“舅父!”那里面的女子慌张又娇媚地将身体用薄纱裹住,伏在床上。
穿杨感觉脸上如同朝霞升起一般,耳根子都是滚烫的,她慌乱地低下头,“穿杨不知舅舅来此,有失礼数,冲撞了您....”男人只是一边低头穿衣服,一边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此阁年久失修,木架损坏严重,这几日又阴雨连绵,只怕会招来些臭虫……”那床上的女子顿时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躲在角落里,“还望二位自重,舅舅难得来一趟,大姐姐想来也惦念着。”柏穿杨没有抬头看他,略微施了一个礼,便侧着身离开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仍旧刺眼,刚才的阴暗压抑仿佛悄然消失,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忘记刚才的痛苦,但是在眼睑后面,太阳的光斑下,还有那水怪一样交缠的剪影。
洛阳祆教神庙
我抚摸着每一块突出的岩石,岩壁的裂缝显得干涩又久远,上面凹下去的地方刻着古波斯帝国的文字,如同楔子一样,牢固、精巧,又纷繁复杂。岩洞里滴着水,时不时有水落下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更加神秘。
眼前有一道火光,烈焰熊熊映照着我们,描摹着少年的脸庞,像晚霞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燃尽了悠悠千载的岁月。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却传达出一种逆风执炬、亘古不灭的力量。
“在祆教中,至高神是光明神阿胡拉,他们的信徒认为生活中看见的火焰就是阿胡拉的化身,亦是教徒祭祀的对象。”少年将手交叠在一起,摆出鸟的样子,“在拜火教,也就是唐人所说的祆教信仰中,造物主阿胡拉制造了七种元素,亦是七大善物,它们分别是天、地、水、植物,动物,人类和火焰。其中,火是最先被创造的,因此在波斯,火的地位至高无上。这便是教名的由来。对于拜火教信徒来说,火焰无疑是最神圣的东西,它预示着生命的诞生和光明的出现。”
这种对自然的深切崇拜,令我无法理解,水火有气而无声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有义,故最为天下之贵也。人力微弱,却能驾驭自然,因为他们懂得利用外物。但是,当我看见那么多鬼斧神工,美轮美奂的匠作,令我对自然的力量充满了崇敬,每当大兴土木,扬起漫天尘沙,哀鸿遍野之时,我总会对天地有种畏惧。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虔诚地献出自己的全部,但不同的宗教却让我收获了全新的视野,一种面对自然的态度。
少年并未再领我前去,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火把面前,火盆的光芒耀眼,他默默地跪在地上,向上伸了伸手,我看见他的左手手指上戴着一个金环,他朝着火光燃烧的方向默祷。
少年与火融为一体,曙红色的衣服被火光勾勒出金色的边缘.......
待到那火光略微有些暗淡,他站起身来,继续带我观赏这洞内的壁画。卷发长髯,浓眉大眼,虎口鹰鼻,高大健壮的波斯人坐在一匹匹战马上驰骋疆场,浴血杀敌。古老的战歌、飞扬的马蹄好似就在耳边。透过古老的图画,我仿佛听到居鲁士大帝、波斯波利斯的建城者、沙普尔王的威名在百姓中被传颂、呼喊。
“波斯萨珊王朝创建后,拜火教重新兴盛,取得了国教的地位。萨珊诸王都兼教主,自称阿胡拉·玛兹达的祭司长、灵魂的救世主等。他们搜集、整理希腊化时期散佚的经典,编纂了《阿维斯陀》,也就是我们在祝祷时会读的古经。这里面记载了明确的教义,让初入教的信徒更好地领会奥秘。南北朝时,在波斯和阿塞拜疆等地掀起了大规模的、持续不断的起义。萨珊王朝先后采取欺骗与高压的政策,起义最终被镇压。太宗时,王朝亡于***。”
我转过头看向他,说到:“我曾听过这个故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波斯国末代帝王被伪装成磨坊主的大食人刺死,仅余下王子卑路斯,王子一路出逃,在吐火罗得到叶护支的庇护,有了些许喘息机会。最终历经千辛万苦,一路来到大唐,祈求援军。可最终寡不敌众,实力悬殊还是没能打败大食人。我们也再也看不到历史上称霸一方的波斯帝国了。”
小郎君垂着脑袋,无奈地叹道:“起初哈里发对拜火教徒表示宽容,容许其保持自己的信仰,若干年后强迫拜火教教徒改信***教。残留在波斯本土的该教教徒,被称为迦巴尔(异教徒)。部分通过西域进入马秦,使祆教在南北朝和隋唐时期盛行于西域。”
“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帝国的毁灭往往带动了宗教与文明的跨地域传播,拜火教不仅仅在波斯有过辉煌灿烂的时光,在大唐也有你们这样虔诚的信徒,就像涓涓细流都会汇入大海一样,你们虽然有着不同个肤色,不同的长相,不同的语言,但你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又未尝不是上天的礼物呢。”
他没想到,我竟如此旷达,他也不禁破涕为笑。他看着我,郑重地问道:“你有如此悟性,不如.......”
我摆了摆手:“我此行就是受我阿耶之命,前去安国寺的,不管信不信佛教,我也无法悖逆我阿耶的意愿,如果他知道我信了波斯教,估计脸都要气的铁青呢!”我婉拒了他,其实我并不想向我阿耶一样,我希望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非寄托于神明,但是我又补充道:“但是方才听你一说,我觉得这世上的宗教之间都是有共性的,拜火教把人生前的活动分为思想、言论、行动三类。每类中均有善恶两种,并将其与天堂、地狱相联系,这不是与佛教的因果轮回十分相像吗,“行善者得善报,行恶者得恶报”,又与儒家的“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不谋而合。信徒之得救与否非与生俱来,而是取决于信仰及生前之思想、言论、行动,这便给予了普罗大众在世时奋斗向上的动力,而大唐的兴盛又需要人才.........”
他苦笑着,一边垂下头拨弄着指环,叹息道:“普罗大众哪会想这么多啊,这世道太苦了,苛捐杂税,小人当道,不过粉饰太平,自贞观、开元,已再无盛世了。百姓的生活是很苦的,他们不过是想借宗教来得到心灵的慰藉,勉强活下去罢了。”
是啊,什么时候会有再兴盛的一天呢,我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而他却有些悲观。
我与他道了别,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啊,我挥了挥手,离开了神庙,看着那蓝色的、已经有些脱了漆的琉璃瓦,那是拜火教的图腾,一个张开翅膀的人,一个在广袤天地寄托肉体的人,一个翱翔于万物之巅的人。
少年走向我,向我示意,身后跟着先前见过的那位波斯女人,她将一匹马牵到我手中,还为我的水囊盛满了水。还有一些信徒,他们望着我,眼中似乎含着泪水,那种相知一场的泪水。
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少年伸出了左手,我看见那金色指环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掌和他相对,“愿神保佑你。”
我抬头看了一眼神像,波斯的光明神阿胡拉啊,握着金边的左手代表要遵守誓言和承诺,我能给你的承诺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