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声里, 谢琇望向岸上。
那位右臂下夹着那只绣球的郎君,此刻也缓步走到了水边。在满湖的小舟里,他准确地望向了她的位置。
谢琇抿唇一笑, 刚要划动小舟,向着他的方向行去,就听到身后那管事又说话了。
“这位小娘子……”
谢琇回过头去。
……却看见那管事满脸堆笑地擎着一枝荷花, 从大船上探身向着她递过来。
“您还不知道这个仪式的规矩呢?划舟的采莲女回到岸上之后,是要拿着一枝自己采下的荷花,交给自己相中的如意郎君的……”他道。
谢琇:“……哦?!”
她扬了扬眉,望了一眼那管事手中的那枝荷花,向着他略一点头,并没有伸手去接下,反而手中长篙一点,划动小舟,向着岸边荡去。
“多谢相告。”
时值初夏, 正午时分,暖阳炽烈;在湖上却有清凉的水意扑面, 风荷正举。那一叶小舟拨开水面,径直向着岸边行去。撑舟的小娘子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听上去极是愉快。
“那么, 我就自行去采一枝荷花吧。”
谢琇的小舟经过刚刚激斗时她曾经挑走一颗莲蓬的那丛荷花,她手下长篙一顿, 定住小舟, 继而从舟上探身出去,在小舟摇摇晃晃之间,灵巧地一把就捞过一枝开得最盛的粉荷,再一弯腰放在脚旁, 顺势站直身躯,稳住小舟。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宛若舞蹈,腰身柔韧,身姿翩然,就仿佛壁画上踏波起舞的天女,竟是引来岸上围观人群的一阵叫好声!
“好俊的身手!”
“今年庆典的采莲仪式,若论风姿,自当以这位小娘子为最——”
“不知她亲自采莲,却又要送与谁家郎君?”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谢琇:“……”
啊,见笑,见笑了。
她抿着嘴唇,弯起眼眉,长篙点水,小舟飞一般逆着码头旁刚刚出航的那些小船,径直驶向盛应弦站着的岸边。
到得湖畔,她也不下船,篙尖一点将船停下,就那么站在小舟里,仰着头,朝着岸上站着的盛应弦盈盈而笑。
……开玩笑,曹家小姐刚刚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着她的未婚夫丢了绣球,她这个“未婚妻”不玩一把大的回敬,找回些场子来,怎么能行?!
“弦哥。”她唤道。
盛应弦的目光早在她的莲舟接近岸边时,就一直注视着她,此刻听到她唤自己,便也微微一笑,应道:“怎么?”
谢琇一弯腰,顺手从舟中捞起那枝粉荷,伸长手臂,径直递向盛应弦。
“给你。”她笑盈盈地说道。
盛应弦还未及反应,他身后那些围观人群早已轰然一声炸了锅。
“竟然是他!”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刚刚接下了曹家小姐的绣球,此番又有采莲的小娘子以莲花相赠……”
“谁、谁知今年庆典,两边仪式竟然做出个二女相争的结果!”
“这……曹家可是本地豪族,还有在京中做大官的二老爷……若是真的争将起来,这位采莲的小娘子是争不过曹家小姐的吧……”
“但、但是!我刚刚站得近些,分明听到了采莲小娘子唤这位公子‘弦哥’!这说明什么?分明是他们二人相识在先……”
“唉!相识在先,又有何用?在曹家的威势面前,难道还能……”
“一男不许二家,这可如何是好?”
盛应弦:“……”
谢琇:“噗……哈哈哈哈哈哈!”
盛应弦就站在堤岸上,居高临下地俯望着湖中那一叶已率先抵岸的小舟。在舟中,小折梅弯着眼眉,笑得极为欢畅,眉目间皆是生动;而她依然朝着他伸长了手臂,手中擎着那一枝娇艳欲滴的粉嫩荷花——
尽管这几日她被关在曹府,还不知道受了多少磨折与艰难;但此刻她的笑颜里却尽是灿烂愉快之色,一点阴影都没有。
盛应弦的视线略微向下滑了一点,落到她身上的那一袭鹅黄色衣裙之上。
依然是那一夜与他走失时,她穿的那件衣服。看起来曹府并没有对她多好,甚至寻一件新衫子来与她替换都没有。
此刻,或许是经过了一番搏斗或其它的磨难,那袭衣裙的面料有些褶皱,还显得有点灰扑扑的,失去了鹅黄本色的那种鲜亮的光彩。
但是,穿着这么一袭衫裙,撑着一叶小舟,在遇仙湖上徐徐而来的小折梅,却显得一点也不狼狈,更无惊惶之意。
和刚刚出现在绣楼上、精神似乎紧绷到极限,几乎像是惊弓之鸟的曹十七娘不同,小折梅并没有那么光鲜亮丽,更没有华服锦缎包裹、珠围翠饰点缀,然而她肩背挺直、身姿舒展,以篙尖挑起那只落水的绣球时的动作,简直就像是壁画上亦喜亦嗔的天女。
盛应弦忽而记起有一次他行路时经过一座破败的道观。那座道观已然败落了,配殿都坍了半边。当时时近夜晚,盛应弦不得不在那座道观里借宿。
他选择在四壁尚算完好的正殿里落脚。夜间他点起火堆,吃完干粮之后,忽然觉得无事可做,于是就捡起一根干柴,燃着了火把之后,举着火把在大殿里绕了一圈,聊作观光。
他记得当他绕过正殿里的巨大造像,来到后殿时,被四壁上的绘画吓了一跳。
无他,那壁画依旧彩绘宛然,有着一种与深山野刹不相符的精美感。
他举高了火把,略看了一看,更加惊讶了。
那壁画上画的不是什么道教故事,而是上古神话。
他所看的那一面墙上,画的正好是涿鹿之战。
而且,壁画的内容也和一般人对涿鹿之战的认知略微有些出入。
那画上将蚩尤一方的奇形怪状的精怪们都画得栩栩如生,并且还添了许多传说中没有的细节——
盛应弦记得在黄帝一方的战阵里,就画着一位挺立在战车上的天女。
他起初以为那是女魃,然后才意识到并不是。
盖因女魃是不需要亲身上阵厮杀的,但那位天女不是。
她座下的战车很明显正在全速向前奔驰之中,而她则完全没有丧失重心,稳稳地站在战车之上,双手之中紧握一柄长/枪,枪尖斜斜向下,正一枪/刺入一个面目扭曲的妖怪的身躯里。
尽管正在做着这么英勇、这么无畏之事,但壁画上的天女却是面容平静的。除去那两条因为激愤与用力而倒竖的柳眉之外,天女的神情并不像战场上的其他人那么凶恶可怖,反而是从容泰然的,就好像她深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是会被时间证明为正义的事情——
就像是刚才小折梅以长篙挑起那只绣球,双臂一用力,竹制的长篙微微抖动,绣球随着那股力道的惯性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径直飞到了他的眼前。
湖中那艘大船船头的歌女,依然在唱着另一首采莲曲。
“妾解清歌并巧笑,郎多才俊兼年少……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长笑花枝老。”
盛应弦的视线重又移回小折梅手上的那一枝粉荷之上。
小折梅的笑容就在眼前,在花枝旁那么明朗地招摇着,就仿佛自己在仙客镇的危险遭遇一点也不算什么似的。
盛应弦深吸了一口气。尔后,他朝着堤岸下方倾身。
小折梅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还冲着他晃了晃那枝荷花。
他伸出左手,仿佛是要去够那枝荷花,却一下子攫住她的右腕,猛然一个用力,就将她整个人从小舟上提起,拉到了岸上!
谢琇:!?
她刚刚正在为了路人NPC们的议论而暗自偷笑得肚子都疼了,看见盛应弦终于屈服一般地向着她弯腰伸出手来,也只是觉得他打算不在众人面前拂她的面子,把那枝荷花接过去;于是她还挑衅一般地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枝荷花——
谁知道下一刻,她眼前一花,整个身躯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陡然向上飞起,身不由己地就随着他拉她的那股力道,落到了岸上呢?!
她猝不及防,毫无准备,落地时就没那么游刃有余,而是踉跄了几步。若是盛应弦没有再扶她一把的话,她恐怕就要一头撞到他身上去了。
幸好,虽然只是单手拉着她,盛指挥使的力量值也是足够控场的。
他的手有力地托了一下她的腰间,又飞快地收回;在她摇晃了一下站稳之后,他还记得从她的手中抽走了那枝荷花!
谢琇:“……”
可恶,能在大家面前出风头的苏梗,全都被他一个人占了!
她有丝晕头转向地站稳,就听到旁边人群的议论声嗡嗡的,更加接近了。
“喔!看起来是采莲小娘子胜出了……”
“也说不定曹家小姐就是仗势欺人……毕竟人家公子与这位采莲小娘子原本就是旧识……”
“对对对说不定他们两人本就是一道来的,却被曹家小姐突然来这么一手给拆散了……”
盛应弦:“……”
谢琇:“噗——”
她忍俊不禁,又不好像刚刚在小舟中那般直接笑出声来,只好轻轻一拉盛应弦的衣袖,低声道:“弦哥,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找个清静地方?”
盛应弦咳嗽了一声,好像也很高兴摆脱这种窘境。他抬眼锐利一扫,对谢琇说道:“到那边茶楼的拐角处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