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 耳边细微的提示音让尚未入睡的月山朝里很快回神。
他揉了揉自己有点干涩的眼睛,将手里尚未看完的信纸放下,又点开来屏幕, 任务版面最上方的主线进度条果然停在了鲜红的‘100%’,预示着他莫名其妙的退休加班终于结束。
大概就在刚才, 那位现在终于可以只打一份工的劳模降谷零, 不眠不休的将关于组织的所有资料和报告全数整理归案。
突然一下卸下了一身的重任,终于迎来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反而让人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
久违的轻松。
不是任务卸下后的那种轻松感,是原本紧紧将自己包在里面的世界意识彻底抽离的感觉, 他曾经因为这个无处不在又摸不着的意识被迫离开米花町在外求学半年, 又在回来后因为它不能离开特定的范围, 现在, 在刚才那一刻, 所有无形的绳索都化为了灰烬。
他放下手里那封有些年月的遗书, 将其和其他的四十多封一起整理好,然后往后仰头靠在沙发椅的椅背上, 安静的感受着久违的自由。
耳畔传来[滴——]的一声清响。
【恭喜退休。】
随着系统万年不变的冷淡声音, 屏幕上方, 一头栗发的Q版小人第一个拉响了手里的简易版礼花, 彩色的礼花立刻在屏幕上扬了起来,因为姿势不对,落的旁边几人满头都是, 白发的男孩伸手把头顶上的碎片拍掉后,回报一般把手里的礼花对着对方, 拉了下去。
Q版的黑发男人往后退了一点, 表情有点无奈, 而旁边坐在轮椅上的人则微微弯起眼睛,和对方一起将手里的礼花拉响了。
系统构建出的Q版小人不会说话,只是在面板上笑着望向屏幕外的那人,最后还是飞鸟雾反应过来什么,他举起比自己还高的画笔,垫着脚慢慢在版面后方写下了‘退休快乐’这四个大字,又在后面加了好几个感叹号。
栗发的警官看着这四个字,高高兴兴蹦了几下,似乎是让他好好庆祝的意思。
‘谢谢。’
黑发男人微微弯起眼睛,眉眼间荡起浅浅的笑意。
【接下来什么计划?】
系统看着他仍然细微垂着的眉眼,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厚厚一踏小册子,即使是火柴人看上去也很是眉飞色舞。
【出去玩怎么样?第一站先去天津,在那里小住一段时间再去,之前我给你在那里买过一段时间早饭,现在轮到你去了,住完我们就去些偏僻的地方游山玩水,还有西藏,很靠近天空的地方,这个国家很大,好几年都转不完,等结束了再去欧洲,去格鲁吉亚,看看色彩斑斓的古城,然后去伊斯坦布尔......】
‘停,停一下。’看着四个小人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系统声情并茂的介绍,月山朝里失笑着伸手戳了戳火柴人的脑袋,道,‘你怎么这么激动?过两天就要回去了吧,旅行有你什么事儿啊?’
【还不是怪你!】
系统‘啪’一声把计划本合上。
【让你平时用积分抠抠巴巴的,现在任务都结束了还剩下那么多,要是我直接清除积分回去怎么看都不符合‘宿主权益手册’上面的规定吧。总之......在你把这些积分花光之前我只能留在这里加班了。】
在月山朝里开口之前,火柴人敲了敲地面,Q版的栗发警官立刻往前走了两步,双手相握抵在下巴上冲着屏幕外面的那人发射了一道让人无法拒绝的蜂蜜射线,其他三个倒是没有他这么夸张,但是仍然一脸认真的望了过来。
‘不,我的意思是延迟回去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看着一众写着‘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吗’的视线,月山朝里在脑内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不会。几十年而已,对系统来说不过是很短的时间。】
‘那就好。’
月山朝里弯下眼睛,冲着屏幕上四个小人和一个火柴人笑了笑,刚才停下动作的系统又活跃起来,把计划本翻得哗啦作响。
【现在咖啡厅收入也稳定,安室透辞职后肯定会下滑一点,该招新的店员了,不过让你到处玩也绰绰有余,实在不行去商城里换,货币是里面最便宜的东西......还有行李,可以少带一点,那上换洗衣服和证件就行,然后......】
‘等一下。’月山朝里再次叫停,‘你怎么急得像是明天就要走了一样。’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至少等我研究生毕业吧?’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还是个散养的研究生。感觉不靠谱程度和那个伪装成研究生的FBI一样。】
‘反正再等等,还有一个多月毕业,等我把手头的事情结束了,然后我们就去旅游。’他将最后一封拆开的遗书重新装回信封里,再把这厚厚一踏信在纸盒里整理妥当,与明天要穿的黑色西装放在了一起。
‘不过第一站可以再考虑考虑......小雾,你想去哪儿?’
系统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被喊到名字的少年从画面上站起来,他低头,在其他人的目光中想了很久,然后对着屏幕外面,认真看着自己的月山朝里比了一串动作不太顺畅的手语。
[去哪里都好。]
还没等黑发男人笑他这个表面来看称得上敷衍的答案,白发少年就又满脸认真的继续比划道。
[只要一起。]
月山朝里愣了许久。
‘是啊。’最后,他伸出手戳了戳屏幕上,飞鸟雾柔软的发旋,‘只要一起,自然去哪里都好。’
——
2.
在庆功宴之前,是一场葬礼。
没有下雨,就像是不久前的那一场野餐一般,众人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和那些匆匆离开,再也不会相见的人告别。
萩原研二从车上下来时,才想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低头将有些凌乱的领带重新打好,入眼只有一片黑色,黑色的领带、外套、皮鞋......唯有里面的内衬白到晃眼,阳光投下来,在扣子上撞击出一片声响,又向另一个地方跑去。
他将领带拿起来重新系时,原本投在扣子上的阳光往手指上一跃。
萩原研二怔了怔,将手摊开,于是原本在手指和手册的光就落在了手心里,他将手握紧成拳,什么都没有握住。
原本落在他手心当中的阳光一晃,又狡黠的从中溜走了。
他放下什么都没抓住的手,慢慢往墓园里走去,看见来来往往的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群,才终于有了,自己是来和好友告别的实感。
......告别。他想着这个词。告别。
很久以前,大概在小雾那次被绑架的爆炸案后和柊吾那家伙被割喉的前几个月,他总是会和松田阵平在酒后聊起一些过于沉重又不合时宜的话题,关于失去,关于好友,关于死亡。
他那时候把酒送进嘴里,想到诀别会感到心惊,但是当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好像浮起来悲痛又很淡很浅,像海面,在阳光下总是沉默着,他就这样在海面上踩着未融化的冰走,偶尔深夜间一脚踩空落进去,才知道原来有这么深。
能把人溺毙的深度。
真正环绕着的,比起悲痛,更多是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不真实感。
很奇怪,就好像死亡只是和那人隔着一层很浅的纱,明明还能看见,听见,伸手却再也抓不住,像刚才投下的阳光一样。
萩原研二想着,慢慢往最里面走去,刚才在思绪里出现过的人,比他不知道早来多少,正靠着墓园最旁边的树木发呆。
即使戴着墨镜,他也知道自己幼驯染的眼睛下面是多浓重的乌青。
半长发的男人几步走去,低声问其他三人的动向,诸伏景光和伊达航同样早早到场,此刻应该去了别处,降谷零那家伙昨晚加班加点的赶完了最后的工作,今天一早又去公安总部那边处理剩下的后续事宜,估计要一会儿才能赶到。
他明白降谷零的想法,想要在葬礼前把这些事情全部了解,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最后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名字萩原研二并没有说出口,只是顺着松田阵平的视线看去,看见人群另一侧,月山朝里抱着一捧过于灿烂的花束,正抬头,看着天空上一片片的云。
“你说这家伙......撑起那些钢筋铁板的时候会说什么?”
安静当中,萩原研二忽然唐突的起了个话头,松田阵平听着,伸手把飘向自己这里的烟挥散了一些。
他没说话,但是半长发的男人自顾自的思索了一会儿,开口了,“道歉,还是其他什么,那个家伙不会在这时候还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吧。”
“他会后悔吗?”松田阵平忽然问出这句话。
萩原研二脸上原本就浅淡的表情退了下去,他想着这个问题,认真摇了摇头,然后重新点燃了一根烟,一点点把尼古丁送进肺里。
“既然不后悔,那就没有对不起谁。”黑卷发的警察道,他将手插进西服裤的口袋里,直起身来向着已经簇拥着大片沉默的人群的地方走去,“没对不起我们,也没对不起他自己。”
“那家伙不会在这种时候道歉的,他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
3.
在少年宫全数倒塌后,他们不眠不休将整片废墟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找到了那个一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钢铁之城的超人。
其实也并不难找。
无论是毛茸茸的玩偶套装,还是暗红和红褐色融在一起的血迹,在深夜惨白的探照灯和手电下都很是显眼。
并不是他们最先找到的。那时候松田阵平站在废墟上,没等他用已经被磨出血的手再去用力搬下一块碎石,不远处就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喊声。
“我找......”出口的声音很大,但随后像是被什么噎在嗓子里一样,最先看见那片血迹和毛绒服的警察说了一半,忽然崩溃般嘶哑着嗓子泣不成声,“...找...找到了,我找.....到了...”
在他们赶到之前,月山朝里已经早早立在了旁边。
他垂着眼睛,在此刻分外安静,只是就这样看着用工具撬开移走的坍塌物下方,已经被血水全部浸湿的毛绒熊套。
只看一眼,谁都能立刻想象到这下面藏都藏不住的惨状。
明明当时顶起所有的钢筋铁板时像是有着超人一样的钢铁之躯,在少年宫全数崩塌时,人的身体却又在砸下的坚硬金属下脆弱的不堪一击,被轻易变成了这副模样。
伊达航将废墟之下的那人慢慢抱起来,明明感觉自己浑身僵硬的像是随时可以去电影里客串僵尸,但是手却抖得厉害。
很轻的分量。
明明春日川柊吾之前在警校时,突然冲出来从后面勾着他脖子撒娇能把他拽的往后一倒,现在却轻的像是搂不住一样。
法医努力将毛绒套和血肉分开,在一整晚后却只能带着疲态和愧疚跟在外面守了一整夜的人们道歉,月山朝里摇了摇头,当做安慰。
遗体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绕了一圈,最后抛给了最有决定权的月山朝里。
他说全都烧了,连带着毛绒熊的熊套,还有一些贴身的东西一起,在那个装着这些的巨大的箱子被推进焚化炉时,做出这个决定的男人却又抓着那个,勉强取下来的没有被完全压坏的金属吊坠不放,最后还是将这个带着血和灰尘的吊坠留了下来。
及川戴着它十几年,当做护身符,在死前这个护身符到了他用生命护着的孩子手中,又兜兜转转的,被月山朝里挂在了脖子上。
烧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的人总要留点念想。
——
4.
说到念想。
在一切终于结束的第三天,降谷零打开春日川柊吾留下的电脑,无论是加密的文件还是他藏起来的U盘,除了重要的资料外,当真什么都没有。
那些照片,他在镜头下和人嬉戏打闹着的剪影,那些冲着镜头扬起的笑,没有一点备份,原来就真的,就这样随着七年前的火,被风吹走了。
那家伙真的狠心又决绝,那么多照片,和月山朝里的,和飞鸟雾的,和他们的,还有他自己的.....他真的一张都没有留下。
剩下的那点子念想,为数不多的照片里,他要不用毛绒玩具傻傻的、万年不变的脸挡住了自己的表情和面容,要不就是根本没有露出脸来,只有为数不多的看不出特征的身体部位在角落里留下了影子。
四舍五入,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无孔不入的回忆。
而和照片一样,最后他也消失在火里。
原来一个那么闹腾的家伙,二十九年的时光,在火里炼过后也不过是不算多的灰,里面烧不掉的骨头被月山朝里亲手一点点磨碎成粉,然后又被他全数抛进了河流,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奔腾不息的河水一起汇入海洋。
......不过也是。
那家伙怎么会愿意在这么狭小的地方待着。
要是让他就待在墓园里,天天看着来来往往那些沉默的,不喜不悲的脸,大概会烦闷到来梦里冲他们恶狠狠的发脾气挥拳头,倒不如这样快意自在。
但是没有了骨灰,骨灰盒里只能再塞点其他东西。
诸伏景光用留在总务处的钥匙,打开了春日川柊吾回不了家的每个夜晚休憩的公寓大门,里面没比酒店多多少人情味,冰箱里随意冻着保质期在一年多以后的速冻饺子和几个表面已经软了的苹果,还有几瓶罐装咖啡和饮用水。
沙发上是几件尚未来得及收好的衣服,布料表面早已在长久无人住的室内变得冰凉,其他的几件日常换洗的则被随便扔在衣柜里,连衣柜的一角都没有填满。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有人住过整整七年的地方。
春日川柊吾仍然遵循着总务处的每一位警察都要遵循的原则:少和亲人朋友接触,少暴露喜好特征,少留下痕迹,把自己彻底活成了一个幽灵。
他们用穿过的警服上面的徽章,办公桌上一本写了名字的工作笔记,被女孩归还回来的笔勉强填满了空空荡荡的骨灰盒,东西放进去后还是空荡,稍不注意里面都会晃出响动。
连春日川柊吾连着写了七年,积攒了四十几封的遗书厚厚垒起来放进盒子里,端起来都比这个骨灰盒沉不少。
现在这两个被他为数不多留下的东西装满的盒子,放着遗书的后者被递到了他那几位好友手里,前者则被春日川柊吾唯一算得上的亲人拿着,明明轻到一只手都能随意拿起来,他却偏偏放下了手里那捧花,用两只手捧着。
月山朝里很少有穿着一身正装的时候。
他今天套着纯黑的西装,在某一刹那有了那位已经离开的兄长的影子,但也只是一瞬而已,等按着葬礼的流程,将手中的骨灰盒慢慢放在墓碑前方时,他抱起刚才被放在一边的那捧花,灿烂夺目的向日葵和萩原研二的窗台上有很多的那种不知名的野花,把他的侧脸映亮了一小片。
这捧与葬礼格格不入的花是他唯一一处不合礼节的地方,但是没有人责怪,有人寻着亮光看过来,看见一大片金灿灿的如阳光般的花瓣,扭头时已经红了眼眶。
毛利小五郎,毛利兰,早已恢复了原本身份的工藤新一,曾经受过这位警察保护的铃木园子,带着女孩一起来的安福大明......很多很多人,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都安静的伫立着,神色庄重又严肃,没有人放任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但是蹲下身将花束放在石板上时,手指仍会颤抖。
武田大二之前带给月山朝里的军功章没有被他放在那个盒子里,他在长久的思索后,将那几枚闪闪发光的军功章,放在了及川的墓前。
他会为自己的孩子骄傲吗?
月山朝里几乎是笃定般给出了肯定答案。
不仅是这位父亲,无论是他的前辈、上司、同事还是朋友,或者家人。所有人都会为他骄傲的。
一个一个名字念过,却只有最后的那块墓碑,没有名字,没有照片,所刻下的只有一串警号,完全按照春日川柊吾在每两个月就要写一封的遗书里随口.交代的话一样,连最后那点可以象征他身份的墓碑都遮掩着。
这不只是春日川柊吾一个人的葬礼,还有没能与人开口作别的其他同伴。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坐在工位上,总是悄没声息的;戴着眼镜,会顺路帮同事带咖啡回来的;总之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抱怨最近加班实在太多了的。
还有很多。
他们都倒在黎明前,却早在自己心里看见了升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