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道双眼越来越明亮,连接着身后那轮冰月也有了清冷的光辉。
临摹下青铜大鼎上的文字,这是个浩瀚的工程,就像是再造乾坤,阵列群星一般。
无数个彩色流体的陈文道开始从先前断裂的笔画回溯逆流,一如水中游鱼一般。
在逆流之中,他们被蒸腾,气化,很多孙子辈的笔画组合瞬间就被莫名的道机化成虚无。
无穷远处,无数人影重叠,老少咸集,无一例外,最外围的手中都拿着一只毛笔。
陈文道心生亲近,这些人一袭青衫连绵不绝,恍如岸边青山苍翠,雾气更加弥漫。
只在刹那间,一阵绿色旋风所起,散开无数血迹,恍如游鱼的陈文道被包裹在赤色乾坤中,听得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和阔刀砍掉头颅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第一批逆流的彩色雨点全军覆没。
陈文道全身开始抽搐,颤抖,不得不停下这个大胆的测试,退回到了文字笔画周围。
就像是土壤包裹着黑暗中的种子,那些零碎的笔画横七竖八的躺在里面,漂浮着,像是一枚种子的倒影,淡淡的落在金色的印戳里。
陈文道虚弱的喘着气,双腿被黑色的丝线纠缠着,勒出一道道苍白的印记。
再回首,那胖大和尚已经没了踪迹,岸边一个白脸的士兵从杂草中出来,全身恶臭,蹲在岸边洗手。
“奇怪,这河水怎么是彩色的。”
这白净面的汉子睁着一双重瞳,诧异的盯着淡淡彩色光晕的河面。
漆黑的头发已经完全缠裹住了陈文道,如同千万条巨蟒,不断收缩,勒紧了流体的文道。
陈文道全身开裂,无数黑色气息蔓延,一粒金色的光华沉沉浮浮,悬挂在身体正中央。
面前开始灼热,背后却始终冰冷,彩色的光晕不断的旋转下沉,绕着陈文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白面的士兵扶了扶头盔,又用手向着紫菜一样密集的河边探了探。
“又作妖?”
男子踱步,抽搐雪亮的长刀,朝着地心一招海底探月。
“嗷呜啦啦啦”
一声虚弱到极点的怒吼在地底下呼啸而去,黑色的丝线陡然绷直,突然齐齐断裂。
陈文道才又落入了河水之中,顿时觉得天宽地阔,心旷神怡。
金色的印戳像是锁着一枚骄阳,托着陈文道在河流中缓缓逆流,观察着河水的纹路和先前青铜鼎的投影。
如果河边的士兵未曾远离,此时再看水文,就能隐约看见那一层金色光点外,已经渐次出现了月光一样透彻阴冷的雪花边缘,这一刹那,河流的颜色拓印在银色月盘上,随着光线扭曲,散漫,包裹着陈文道,彼此并无分别。
“明文章,速速归队!”
刀光呼啸而过,一如白色骏马,黑甲白面的战士收了漆黑的阔刀,外旋手腕,刀落在后背,径直远去。
陈文道潜行到刚才士兵洗手的所在,一股冰寒的煞气扑面而来,瞬间如同大铁锤砸在后背一般,印戳之上,咯吱声此起彼伏。
摇摇晃晃半晌,才有勉强稳固,此时先前淡绿色,漆黑的文字符号,都变成了淡淡的金芒。
遥远的诵经声和祈祷声再次响彻虚空,伴随着波浪渐次清晰。
穿过了无数青山青铜所在的峭壁群山,河道突然变得空旷寂寥,河边的乳白色石头星罗棋布,层层累计的巨大骨头上,流淌着各种斧劈刀凿的纹路,龟壳,牛股,人骨杂乱同处。
陈文道也分不清那些是文字,那些是天然纹路,只不过在这些曲曲折折锋利规整的痕迹上主次观察,体验,感受。
这时候的诵经声突然远去,似乎被剥离,只剩下哀伤而高远的祈祷,周而复始,无所不在。
身后的巨浪一次次冲刷,似乎尘封数万年的火山正在爆发,漆黑的山嗡嗡转动,发出低沉的哀鸣。
陈文道用尽全身力气去临摹山中痕迹和符号,并未太过在意逐渐累积的高温。
当临摹出一个火红的圆圈的刹那,一轮巨日突然悬空而出,烫的陈文道全身焦黑,浓烟四起。
同一时间,外围雪花般的寒霜瞬间蒸发,白雾袅袅,加在着黑色烟雾滴落下来,在他的流体身形上砸出了无数多雪花寒霜。
月光的清冷拼死抵抗,原来的文字和符号在金色的烟雾中开始融化,演化。
方生方死,至小至大。
陈文道开始无法自控的向上升腾,空中亿万点彩色光芒犹如迁徙的群鸟,喷薄而出。
“魂兮归来……”
陈文道整个人似乎被烈火熬煮,万箭攒心,感知再次被剥夺。
金色的印戳从内到外都交织着一层银白色的寒霜。
火红色的天空摇动着,似乎随时都会塌陷。
“魂系归来……”
一次比一次轰鸣的催动,空中的鸟群飞舞的更是迅捷。
“魂兮归来,东……不可……”
瞬间如同有一只巨大的手,翻天覆地,鸟群陡然转向,九十度折冲!
“魂系归来, ……方不可……”
鸟群仿佛是炒锅里的饭菜,又一次倒翻回旋。
陈文道已经完全无法分辨左右上下和防线,被洪流裹住,身不由己。
“魂系回来,西方……流沙……”
众鸟高飞,群峰不绝。陈文道睁眼再看,却发现众鸟恍如水中巨石,四肢羽毛都被磨灭殆尽,只剩下圆鼓鼓的一个小球形状。
在高飞的途中,他发现许多圆球竟然有缺口,不时的发现有巨嘴啃噬。
绿色红色白色的烟雾气息淡淡的流逝中,许多球灰扑扑的,已经毫无生机。
陈文道紧紧的闭着眼,身外雪白和金黄交融的印戳像是铠甲一般,陡然咔嚓一声,接连不断碎响。
陈文道听着金属的摩擦声,焦虑烦躁,莫名的忧愁。
等到睁眼看时,发现身外六层金色圆圈上,挂满了漆黑的獠牙。
一声惊呼,那漆黑的圆球瞬间远走,像是一个极小的黑点,挂在印戳上的漆黑獠牙,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太惊险了,先前是河底有紫菜怪,现在是空中有巨嘴怪,活着不容易啊。”
陈文道不断的将临摹的符号字迹归类,从形状,繁复程度,地点和时间等开始分类,又把看起来差不多的前后串联起来,很多字体的变化就慢慢有了章法可循。
身外六层的金色印戳此时光芒更是内敛沉静,不同的方向转动中,像是一个浑天仪一般夹杂在飞鸟之中。
伴随着周围温度越来越高,金色印戳外围反而越是黯淡,白色的寒霜一层层翻卷着雪花印记,洒落在星空中。
像是金色印戳的银子一般,银色的光芒也开始凝聚出来影影绰绰的球状雾气。
陈文道仰卧随心,有点像是看到宇宙飞船里的科研人员一般,没有重力,但是自己也不需要氧气。
他已经确认自己在看到“幽冥地府鬼门关”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是个活人了。
确认了这件事情,而自己又并没有灰飞烟灭,那接下来,只不过是开启了另外一段旅程而已。
幸好先前的所有认知都在,收集基础信息,现在对信息进行分类,归纳,整理。
有标准那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没有标准,在分类,观察,感知和体验中,自然也就会有标准。
要不如何评估,判断和舍弃,如何找到这些信息之间的联系呢?
一开始的临摹,还是走了捷径,人类的历史上,基础信息的收集一定是因为记忆力的问题。
重要的事情记不住,却又想拼命记住,所以开始想各种办法。
画画,就像是把万物都按倒在复印机前复印一样。
临摹下他们的形象,后来逐步提炼简化。
而这个临摹的过程,一定选择了无数次材料,做过无数次试验。
先存下来的方法,或许只是万千方法中的一种,九牛一毛的一毛。
陈文道想到这里,愈发觉得自己渺小,乾坤和宇宙之浩瀚无穷渺渺茫茫。
数据的浩瀚无穷,而人的记忆和精力有限,这就使得我们必须寻找到一条路,比登天还难的路。
陈文道仰望过无数次的星空,此时似乎像是穹庐低垂,高不过额头。
眨眼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成了字符,凝聚成了一线一点。
细细的一线升级缓缓的伸向远方。
随着信息量剧增,能量消耗已经远超陈文道所有,这一刻,就像是电脑内存不足出现的滞缓。
而吊诡的是,陈文道身上的印戳却愈发的摧残,稳固。
似乎是熬了几天几夜一般,双眼沉重如山,如何都提不起精神了。
当群鸟呼啸而过那座阴暗诡异的城门,闯进新世界的时候,陈文道正在缓缓的沉睡过去。
是的,睡过去了。
死亡和睡眠,并无太大的不同。
除非,有唤醒的机制。
人鬼殊途,在于鬼睡觉没有定闹钟,从此不在醒来。
可是定了闹钟,也不见得可以回到起点。
所以,魂兮归来,究竟是归到何处去,并无任何人知晓。
天下熙熙攘攘,修的不过是一条路,而路的尽头是哪里,似乎也并不是大家想追求的。
儒家说止于至善?佛家说观自在压根没动,道家说逍遥自在,或者知黑守白。
似乎道,就是所有的所在。
这样说来,陈文道,算是走对了。
也许吧,对和错已经没有太多意义和价值。
新世界或许没有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