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锦屏山苍翠的山隙里掠过一重黑影,一只敏捷的梅花麝鹿敏捷地飞奔过夕阳,掠过淮水河上游,不顾一切地向金銮大泽的山外逃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弓持剑,以更敏捷的身手翻过大泽的古老树林,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面奔逃的兽影。
麝鹿颀长的双角在林中横冲直撞,飞舞的树枝没有在它身上留下半分伤痕,却像一片片隆冬深夜的雪花,让它流血的步蹄慌乱又麻木。
少年背后的弓是张普通的六尺木弓,手中的剑是把碧色的无锋石剑,身上的衣服绝对没有它追的那张麝皮鲜艳。
但只有江湖上真正的高手才看得出,那做弓的木头是百年才长一尺的青风木,遇风而轻,止风而坚;那锋钝的石剑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千年柳璞玉,分金切石,吹毛断发;而少年那身野兽般的衣服却是一身百年灰蚕丝,避水祛火,刀枪不入。
要说当今江湖上有这种眼力的高手,粗粗一数绝不下百余位,可眼下在这八百里大泽中,这样的高手只有一个。
白鹭洲。
一道苍松似的身影正站在西凤山最高的一处山岩上,青须成辫,一张苍松似的脸上吊着两颗秋日星辰样的寒眸,正望着东北绵延的山峦,那锦屏山也在其中。
不过此时这双远眺的寒眸里装的却不是星光,而是一种慌乱、愤怒、惊诧糅合起来的光。
他在找白云生,他的孙子,就是那个黄昏里正在猎杀梅花麝鹿的少年。显然,他还没有找到,所以才会又一次被气得须发颤抖。
十七年来,这已经不知是白云生第几次为了捕猎“消失”在大泽的山川里了,每次一去短则三天,长则七日。可这一回已去了半月,仍未有归迹。这才又一次让曾经威震江湖的“妙手医仙”昼夜苦寻。
想他白鹭洲纵横江湖千余年,是高居四荒五洲“千岁榜”第七的绝顶高手,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可这十七年来,他除了吹胡子瞪眼,装模做样地“拳打脚踢”,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那白云生好似天地间的精怪,一入了山林河川,便会跑得无影无踪,非得在何处弄了大声响,才会引得白鹭洲的发觉,前去追踪。
黄昏渐浓。
锦屏山的山麓慢慢消失在身后,尸胡山上重重叠叠的昏暗一下子笼罩了下来。
从林子里飞奔出来的白云生猛然停身,抬起一张布满风尘的脸。此时的这张脸上虽然沾满了灰尘,却闪耀着一种勇气的光辉,尤其是那一双狭长又明亮的眼睛,明亮得像是盛春的阳光。
眼前,一座入云大山吞去了将沉的夕光。森森的山岭上飘着一层郁郁的妖气,岭风一吹,白云生仿佛一个大早上忽然酒醒的醉鬼,再向前定睛看去,那只梅花麝鹿早已不知踪迹。
“糟糕。”
这双年轻的目光里终于有了几分迟疑,脚下也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显然,他已经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时值暮春,正是万物蓬勃之时,也是梅花麝鹿唯一出没的时节。据传此物有那东荒妖界的霸主——上古奇兽白泽的几分血脉,浑身是宝。可一旦过了干燥的春天便会如冬眠的黑熊,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抓住一只活的麝鹿,白云生已在大泽边缘蹲守了半月,终于在今日将近黄昏的时候发现了一只。
然而若不是为了追这一只几乎绝迹的梅花麝鹿,他也不会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一头闯进了妖族地界。
回去,少年眼中的傲气显然并没有允许。继续追,前方一层一层的妖气又拖住了他的脚步。
不久,随着山岭的安静,这双年轻的目光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白云生并没有迟疑太久,一来天色将沉,二来那麝鹿受了他一重箭,又逃了两百多里山林,绝不会跑远。他紧了紧目光,握紧手中的石剑,又朝昏暗暗的山林奔去。
不远处,尸胡山的山影一下子将他吞没,也将他的退路吞没。
冷冷清清的山。
冷冷清清的树。
冷冷清清的路。
又追了四五里,山林里一片清冷,白云生的肚子忽然闹起了饥荒。
四周还是没发现那只梅花麝鹿的踪影。他摸了摸腰间,酒壶里从老头子那儿偷来的五十年竹叶青早在晌午就喝光了,此刻就算抓不到那只麝鹿,白云生也想遇见只其他的野兽填填肚子。
可惜在这日落西沉、黑白交替的时刻,只有迎面而来的凉风呼呼地往嘴里灌。不一会儿,他的肚子又响了三声,让身上清冷的感觉更加清晰。
突然,一声狼吼刺破山林,紧接着四周传来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白云生脚下猛地一停,险些撞在一棵杨柳树枝上,腹中的饥饿感瞬间消失。有一半是因为那声冷厉的狼吟,还有一半是他在树下看见了一道白影。
白云生本想掉头就跑,入夜的山林是妖兽的天下,何况这里本就是妖族的领地。但他落下的身影否定了内心的想法。
白云生定身走近树下一看,那道白影竟然是个受伤的姑娘,青丝乱遮眉,盖着左腿的青纱上印满了红色的血。他马上卸下腰间的酒囊,拿出一个青花小瓷瓶,就要给那姑娘医治。
姑娘似是有些害怕,触针似得收了收腿,但疼痛让她停止了动作,浑身动也不动,只有一张羞花闭月的俏脸上挂满了一种疲惫与虚弱的苍白。
白云生丝毫没有迟疑地撕开女子腿上的衣裙,涌入眼帘的是女子脂玉般雪白的长腿和一滩殷红的淤血。
女子虚弱的身子想要做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一动不动,任由这个陌生的少年“动手”。
“别怕,只是外伤,经脉未损,过个把时辰就好了。”
白云生小心又熟练地帮她检查完伤口,涂上自己采集调制的金创药粉,扯下肩膀上的麻巾为她包扎好。对于在大泽里狩猎了近十年的他来说,这已是家常便饭。
女子冷冷地看着他,咬紧了银牙,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
“你也是人类?怎么会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还受了伤。”
女子感觉到左腿的疼痛正在缓解,苍白的脸上涌了几朵红晕,把冰冷的目光挪开了白云生的目光,依旧不说话。
“此地凶险,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吧。”
这是久居大泽的白云生第一次见到陌生的女子,但他年轻的心里却没有荡起多少涟漪。或许是他仍挂念着那只追了两百里的珍贵妖兽,或许是他不善与女子说话,说完,他替女子盖好衣裙,竟然便起身离开了。
那姑娘看着他匆匆离开,刚要伸手拦阻,却已经不见了白云生的身影。
她又在树下歇了三刻,秋水熠熠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金色,起身幻作一只麝鹿,朝着相反的方向跃去。她很清楚,此时自己体内的业力已消耗得所剩无几,必须尽快翻过尸胡山,离开这些是非之地。
然而是非之地,并非地方有是非,而是人有是非。
离开那女子后没走三里地,白云生就撞上了一场是非。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山坡下朝上看,握着石剑的手心已被汗水湿了三遍。
三头夜狼正在山坡上朝下看,虎视眈眈地看。
而比这三双狼瞳更令人胆寒的,是三匹狼后面有一群狼在看。
狼牙摩擦的声响在清冷的浅夜里格外渗人。
“真是倒霉!”
白云生顿时恨不得让自己再喝上十斤酒,醉死得了。起码那样会死在家门口,不会在这深山老林里喂了狼群。
此时此刻,周围陌生的山,陌生的树,陌生的危险,让这位狂奔了几百里,体力和精神都消耗过度的气盛少年不禁生出了几丝惧意。
但可能是酒徒天生的胆气,也可能是七八年狩猎的经历,白云生居然朝着饥肠辘辘的夜狼群喊了起来:
“一群欺负一个算什么本事,有种单挑!”
一个人族少年向一群夜狼妖兽喊话,这简直比对牛弹琴还要滑稽。但这次“牛”却听懂了,而且还回话了。
那山坡顶上中间的一只夜狼竟口吐人言,声音锋利又冰冷:
“人类,小小年纪也敢独闯妖界,身上有几个胆子?”
“我的妈呀,夜狼成精了!”
白云生努力驱散着心头的惧意,脚下已经开始准备撤退。
此时,寒月刚刚从山后露出了一缕清容。
月光下,他看清了那狼王雕刻着伤疤的凶相——三条疤痕从一只幽碧色的狼眼上划过,在暗红色的眉骨皮毛上,赫然印着一朵橙色的狼牙魄印。
“橙魄境妖修!”
白云生惊喝一声,人和剑已经逃出去十余丈。
“追!”
夜狼王狠然命令道。他身后的狼群就像触发的机关里的刀刃,一匹匹从山坡上冲杀而下。
“完了完了完了!竟然碰上一只橙魄境的狼妖,今儿的运气算是头一回了!”
白云生强打精神,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逃跑的双腿上,根本无暇顾及身边已经兽走蛇出的山林,朝着月光照亮的地方飞奔而去。
夜狼群的追击惊走了路上大半的野兽——没有谁愿意在晚上招惹一群饥饿中的狼。
可有一群人偏偏就喜欢招惹这种妖兽,因为猎物是相对的。
白云生胆敢保证,这是他生平跑得最快的一次,就连腰间跟随他七八年的酒囊掉了都没去理会。但他毕竟已经出来狩猎了一天,有时候年轻人的体力和意志消磨得都很快。
石剑不顾一切地斩断路上的草木,就在他气喘得快要吐血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一团火忽然点亮了清冷的月光。
白云生鼓足最后一口气,飞快地向那团火靠拢。
淌过一条映着月光的溪流。
十二三个衣着相仿的人影出现在他眼前,这也成了他眼里最后的画面,随着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倒在火堆前。
正当这队喝酒吃肉的人马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少年时,一声狼吼倏地响彻山林。
队伍里一个魁梧的汉子抄起一柄鬼头刀,下意识地急声喊道:“是夜狼群,准备迎战!”
“来得好!老子今天颗粒未收,正好收几张狼皮铺床!”
一个眼睛像嘴巴,嘴巴像眼睛的汉子丢下一块半生不熟的兔肉,嚷嚷着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夜狼王带着狼群已经停在了溪流对岸。
“猎妖人!”
夜狼王化身人形,口吐人言。赤膊的肌肉上刻满了伤疤,手里握着两把狼牙刃,一身妖气比刚刚兽形时弱了几分,可杀气却强了数倍。
队伍的首领汉子顿时目露惊喜二色:“竟然是只橙魄境的妖狼!”
接着,他身旁的同伴脸上也又惊又喜,纷纷运转业力,准备动手。
“这次可有的赚了!”
随着一个猎妖人的声音落下,只见那夜狼王凶目凛凛,盯着这群身上业力淡薄的猎妖人,不屑一笑,锋利的狼牙间恨声冷冷:
“一群小营位前期的人类,也敢来我东荒妖界!真是狂妄地不知死活!”
“哼,小营位又如何,照样取你的狼血!”
那首领面对强过自己的狼妖丝毫不惧。富贵险中求,妖族自古以血脉为尊,它们的血是人类修行的绝佳“补品”,杀妖取血,本就是猎妖人要干的活。
“你们人,都该死!”
狼王牙刃一挥,身后的狼群呼啸般冲来。
“杀!”
首领也无废话,口中大喝一声,周身飘起一层淡红色的业力,提刀便上。
夜狼王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追杀白云生的事,两把狼牙刃上蓝光闪烁,杀气腾腾地冲向首领。
其他猎妖人也纷纷亮出兵器冲进了狼群。
······
白云生醒来的时候,身边洋溢着一阵温暖。篝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火堆后面散着一张网,是猎妖人惯用的冰蚕丝,网着一道昏迷的白影。
白云生定睛一看,这陷阱里竟然是个姑娘。再定睛一看,这姑娘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不久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姑娘。
篝火驱散了黑夜,也唤醒了白云生腹中的饥饿,一阵疲惫汹涌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人声,兽声,厮杀声。
见女子昏迷,他也无余心多问,循着驳杂的声音转身一看,几个人影正在围猎一匹暗红色的夜狼。
记忆回转,白云生才想起来,那些人是他最后遇见的人,那匹狼正是猎杀他的夜狼王。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这只橙魄境的狼妖此时竟然成了猎物,伤痕累累的兽躯上不停地流着血。
不过那几个猎人也不好受,已经没有一个身上不挂彩的。所幸他们人多又配合默契,毕竟这狼妖的实力可是要小营位后期的人修才能匹敌的。
不知不觉,挂在天上的寒月已经走出了月宫,卸下了面纱,注视着巍然高耸的尸胡山,注视着这场只会在黑夜里发生的猎杀。
只不过此刻仍在猎杀中的人不会看到,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因为今晚的月亮格外得圆。
五六个回合后,只听又是一声惊悚山林的狼吼。清冷的月光忽然洒在了伤痕累累的夜狼王身上,仿佛月宫洒下的药粉,不仅止住了如注的血流,而且膨胀了狼王的兽体。
那首领先知先觉,惊喝一声:“不好,今日乃是月中,它要狂化了!”
猎妖小队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久攻不下而焦灼的心里更加焦灼。他们皆知,狂化是妖族燃烧血脉提升修为的法子,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最后一招。
在他们的里外配合下,眼下狼群已被尽数猎杀,这只夜狼王愤恨之余也知命不久矣,但就算死也要让这些猎妖人陪葬。
霎时间,凶恶的狼影膨胀到了十数丈高,妖躯镀上了一层血红,血染上幽碧色的兽瞳,狼王眉骨间橙色的狼牙魄印竟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黄色!
“它要突破了!准备火焰刀!”
猎妖人的首领果断下达命令。还在参加战斗的九名伙伴毫不犹豫地落到他身后,周身一起亮起五色薄光,将所剩业力尽数传到他身上。
首领手中已被狼血染红的鬼头刀上顿时烧起一丈赤焰,正是离惑部洲颇有名气的火焰刀法。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夜狼王扑上来的刹那,只见首领挥舞火焰长刀,纵身一跃,如长虹贯日,火焰划过夜狼王的胸腹,瞬间夺去了这只橙魄境妖兽最后的生命。
月光依然那么皎洁。
地上闪着月光的溪流已经染成了红色。
猎妖人匆匆打扫完战场,将狼王的血和能用的兽皮材料收集好,便一把火烧光了狼群尸体。在这群兽出没的黑夜深山,守着这一群野兽尸体可不是什么好事。
溪边的篝火点亮了白云生的目光。他方才目睹了猎妖人大战夜狼王的战斗,又激起了他心中对江湖的向往。
不过肚子里铺天盖地的饥荒很快淹没了这丝向往。他和网中的女子被猎妖人晾在了一旁,看着篝火旁的他们喝酒吃肉,包扎伤口,谈天说地。
“哈哈,想不到今天赚了一个狼群,还捕了一只绝种妖兽梅花麝鹿,真是大快人心!”
“来,弟兄们,干了!”
刚刚一刀斩杀夜狼王的首领又一次举起石杯。
“干!”
“梅花麝鹿?”
白云生闻言惊了一着,回头看看冰丝里还在昏迷的女子,竟然就是自己追了两百多里的猎物。原来她也是个妖修!难怪自己追了那么远都没追上。
不过排山倒海般的饥饿感,很快也吞没了这丝惊诧。
猎妖人们接下来说的什么,白云生一句没有听清,但那狼肉和美酒的香味他却闻得一清二楚。
“新鲜的夜狼肉,窖藏十年的松苓酒···”
白云生越是念叨,喉咙和肠胃越是发痒。他又想起了自己偷偷藏在地洞里的鹿肉,和沉在湖里偷得老头的陈年竹叶青,饥饿的感觉慢慢剥夺了眼前的人和事。
朦胧中,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可此时的白云生根本不在意那人影,因为他已经闻到了越来越近的肉香和酒香。
“小子,你哪儿人?”
首领坐在白云生身边,看着吞咽着烤得七八分熟的夜狼肉、痛饮着十年松苓酒的狼狈少年,问道。
白云生结结实实地咽下一口肉,又结结实实地灌下一口酒,含糊道:
“金銮大泽。”
“金什么泽?没听过。江湖上什么时候有这地方。”
“就在这座山西边的西边。”
白云生抬着满是油渍的手,囫囵道。
“荒山野岭的,你一个小娃子出来干什么?”
首领拿过酒壶,咕咚咕咚痛饮了几口。
“我也是猎人,我是追野兽不小心追过来的。”
白云生侧身嚼着肉,用最少的余光偷偷瞥了一眼罗网中的女子,说道。
首领转头瞥了一眼身边“狼狈”的少年,露出一个江湖人的笑容:
“你算什么猎人,遇上有修为的妖族,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云生继续吞咽着美味的肉,含糊道:“我又没惹他们,妖干嘛要杀我。”
“那你为什么被狼群追?”
白云生倏地停下了嘴,盯着手中啃得七零八落的狼腿肉。看了半天没说话,又低头啃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直到狼肉被吃没了,白云生打了个饱嗝,才小心问道:“首领大哥,谢谢你救了我!”
“萍水相逢,又在这妖族之地,谢什么。”
“对了大哥,我听爷爷说,猎妖人极少晚上狩猎,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白云生嘿嘿一笑,露出一个完全是少年才有的表情。
“因为妖兽在这里。”
首领说了一句白云生完全没听懂的话。
少年撇撇嘴,又看了看被自己丢在一旁的狼骨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忽然若有所思又颇为熟练地喃喃道:
“人为什么一定要猎杀妖兽呢?”
似乎这个问题,他自己喃喃过很多次。
首领粗犷一笑,也有意无意地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猎杀野兽呢?”
白云生摸了摸隆起的肚皮,满足道:“我是为了不饿肚子。爷爷说除了管我酒喝,其他的都要靠我自己。大哥,你呢?”
“和你一样,为了活着。”
······
即使松苓酒过于轻柔,还是喂饱了白云生腹中的酒虫。
虽然夜狼肉过于酸硬,还是填饱了白云生饥肠辘辘的身体。
寒月已中天,蠢蠢欲动的尸胡山重归寂静。一只飞蛾乘着夜风飞来,围着篝火盘了几圈,一个俯冲化作了黑夜里的火星。
白云生靠在凉如水的石头上丝毫没有睡意。
首领正在闭目守夜,其他猎妖人皆已睡下。置身在这妖族地界,又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对任何生命的身心都是一场险峻的考验。
寂暗中,白云生第三次偷偷看向闭目养神的首领。他们之间隔了五丈远,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互相的耳目。
“哎呦!”
白云生倏地轻呼一声,佯装睡着翻身,借着力气滚到了被困的女子身前。他并没有起身,而是就这么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罗网中的女子已经苏醒,却更加丝毫没有睡意。想想自己也是真的倒霉透顶,自从拜龙谷出来后,一路上可谓祸不单行,从未安生。
一万八千里东荒妖界,四十六座大山她闯了三十三处,与各山中惊醒的大妖打打斗斗,消耗与受伤皆是不轻,好不容易跑出妖界地盘,本想变成一只世间绝种的梅花麝鹿会安全些,却不料刚进了锦屏山,就被人“埋伏”射伤了。
彼时已宛如惊弓之鸟的她只好跑回尸胡山,想办法躲起来恢复业力。不想没走几步,又落进了猎妖人的陷阱。眼下盖在她身上的这层冰蚕丝是人类专门用来困住妖族的宝物,封印了此时她体内仅存的一点业力。想要再次逃走,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看着从石头上滚下来的人影,却又是白天追了她两百里的少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腿脚被冰蚕丝困着,她早已经朝他身上踹出了二十三脚。
没过一会儿,一阵阵细微的沙沙声悄悄混在了习习夜风里。
白云生已经睁开眼,用手指在女子目所能及的地上写了一行字:
“你睡了吗?”
在看到第四个字的时候,女子已恨不得往他身上踢上第二十四脚,杏眼怒嗔,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白云生轻轻擦去字迹,继续写道:“原来你是那只麝鹿,能给我一寸你的角茸吗?”
女子顿时怒气攻心,气急反笑,用仅能动弹的右手翻手快速写道:
“你追了我两百五十里,就为了要我的角茸?”
白云生写道:“当然,梅花麝鹿绝迹多年,我不会猎杀你,只想取你一截角茸来用。”
女子稍稍平复了一下波澜起伏的胸口,写道:“好啊,你只要帮我掀开冰蚕丝,我给你一大截。”
白云生顿时眼睛一亮,接着又一暗,写道:“不行,首领大哥救了我,我不能放你走。”
女子踹出第二十五脚的心情已经跃然脸上,快速写道:“帮我拉开左手的冰丝,我把角茸给你。”
“好。”
白云生暗下去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好像完全没有怀疑女子话中的真假。
他又借着佯睡,翻身看了看首领,见对方还在闭目守夜,翻身回来。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悄悄起身,把束缚着女子左手的冰蚕丝轻轻拉起来一尺。
此刻,白云生感觉手里像是拉着几丝冰凉的水,网中的女子却轻轻一笑,腾出来的左手掌心里忽然耀起了一片奇形怪状的白光。
霎时间,白色的柔光宛若离家的火虫,飘满了篝火旁的黑夜,惊呆了白云生,也惊醒了休憩的猎妖人。
“小子,你在干什么!”
首领第一个冲到陷阱前,白云生“作案”的手还搭在冰蚕丝上,当场人赃并获。
恍如梦醒的他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首领大···”
一声大哥只说到了第三个字。
扑通一声。
首领的身体已经倒在他眼前,成了一具尸体。
只见一泓紫光从夜空中流下,扫过剩余猎妖人的身体,就像吹落飘在剑锋上的雪花,雪花落,人已死。
此刻,这把剑锋已经悬在白云生眉心三寸前。
剑长而薄,锐且利,杀气寒如雪,快如风。
一滴冷汗滑过白云生僵硬的面容,轻轻落在手背上,凉得像是初春刚刚融化的冰水。
月光落在这把薄薄的剑上,映出了一张绝世清尘的脸。
呼!方才还被冰蚕丝锁住的女子收起长剑,神情淡漠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白云生。
不一会儿,忽有一道人影从夜空中飘然落下,就像深秋里飘落的一片树叶。
“属下来迟,请公主恕罪。”
女子转过身,月光下,还沾着灰尘的娇容上已无丝毫疲态,眉心上那枚鳞片似的妖族魄印映着一层晶莹的紫色。
她竟然是一只修为入化境的紫魄境大妖!
女子看着天灵上一样拥有紫色魄印的神秘人,神情淡漠地吐出两个字:
“无碍。”
那神秘人默然起身,盯着恢复清醒的白云生,就像翱翔在九天上的猎天隼盯着泥坑里的一只蚂蚁,充满了轻蔑与傲然。
不一会儿,女子的声音从月光里传来:“金銮大泽的人要来了,我们走。”
婉转的声音随着离开的倩影越飘越远。
那神秘人随即起身,双目一闪,周围猎妖人的尸体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照亮了尸胡山的黑夜,也吸引了二十里外的一双焦急的目光。
不久,大火随着尸体一同化作灰烬,用木柴点燃的篝火却还在烧着。
风起无痕。
月光映在白云生木然的双眼中,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向溪流岸边的两团灰烬,一直落了许久。
“要不是我,他们都不会死……”
此刻的他,心里徘徊着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溪水中的血已经远去,这两团灰烬不久也会在风中吹散。没有人会记得灰烬半个时辰前的模样,除了“劫后余生”的白云生。
不一会儿,等到白鹭洲出现在月下的时候,他刚刚整理好行囊准备离开。
今晚这个地方实在太邪门了,绝对不能再多呆片刻。可眼前兀然落下的身影不仅拦住了白云生的去路,还提起了他的耳朵拧了十几圈。
“爷爷我错了!你别扭了,再扭就成独耳孙了!”
声声熟悉的痛呼随即而来。
白鹭洲随手一扔,把白云生扔在地上,一展豪侠本色:
“你个小兔崽子,竟然敢跑这么远,不想活啦!”
白云生捂着红得发烫的右耳,嘴里碎碎道:
“跑这么远还不是被你找到了。”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
“老子问你,你抓得猎物呢?”
白云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两手一摊,苦笑道:“你猜?”
白鹭洲顿时气得老脸上眉飞色舞,心急败坏道:
“好,白让老子跑了一天。回去抄写《易水经》三遍,完不成别想再出来!”
一听“抄书”两个字,白云生像是在美梦中撞见了恶鬼一般,瞬间恢复了孙子的身份,连忙讨笑道:
“别啊爷爷,没事抄什么书啊,多喝几杯酒不好吗?”
一听喝酒,白鹭洲气歪了的胡子又歪了几分。他刚要发作,却见白云生又看起了溪流边的灰烬,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不知这小子又要耍什么名堂,白鹭洲抬起来的手又落了下去,也抬眼看了看溪流两边的灰烬。
过了好一会儿,白云生又转头看了看方才困住梅花麝鹿的树下,目光天真地喃喃问道:
“爷爷,妖和人之间,还是那么仇视吗?”
白鹭洲眼露微诧,心里琢磨着这小子葫芦里又出了什么药,一双慧眼却早已看清了今夜的事实。
他身如秋水,声似秋风:
“如今江湖平静,天下大治,哪还有什么仇恨。”
“可是…”
白云生想说一说今晚的事——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件很小很平常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怎样说出来。
也是,像他这样一个“足不出山”的年轻人,能对江湖说些什么呢?即便说出来,白鹭洲也不会在意这种事。
可这位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此时却有些安抚道:“妖人殊途,各有其命。有你无你,今夜他们都会死。”
“哦…”
白云生自然听不懂他爷爷这句一眼千年的话。因为自己确实还没来得及报答那一酒一肉之恩。
不过,白鹭洲转而的下一句话,他可是听得比谁都明白。
“小子,半个月前你偷了老子的酒,又藏哪儿了?”
白鹭洲猛地一把抓过白云生的衣领,将他又拽回了“现实”。
“有妖兽!”
白云生言语间也恢复了往日脾性,“惊恐”地大喊一声,却被白鹭洲粗暴打断:
“放屁,方圆十里都在老子眼底,下次换个有用的招,别老整些没用的。”
说着拎着白云生冲天而起,映着皎洁的月光向西山飞去。
······
渺渺尘烟去,金銮无泽迹。
人来入鬼门,妖闯堕冥狱。
关山飞不渡,神仙也绕行。
若逃天灾祸,舍命求真经。
如果五大部洲有活过一百万年的人,一定还记得这首传在中原的诗谣;
如果四荒妖界有活过一百万年的妖,一定也记得这首说在山野的俗曲。
但这世上没有一百万岁的人,也没有一百万岁的妖,却仍然有人记得这首诗谣。
就是此刻在茅屋里喝着五十年竹叶青的一老一少。从尸胡山回来,两人从“水火不容”的爷孙又变成了无话不谈的酒友。
屋外,朦胧的月,朦胧的云,朦胧的夜,笼罩着一群墨一样的山,一座镜一样的湖,一片玉一样的竹林。
夜里。
湖水静得像一块睡着的翡翠。水里浮着一座翡翠做的桥,桥的尽头湖中央有片茂密的紫竹林,竹林里有座茅屋,屋里长着灯。
幽静的月光从云中走出,缓缓拂向山谷外,树林外。远山上,一瀑四十丈宽的白练迎着月光从悬崖上飞彻而下。
不一会儿,竹林的茅屋里又传来白鹭洲醉醺醺的声音: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小子,来,再陪我喝一壶。”
白云生摇了摇脸上的浮红,笑着道:“一斗怎么够,再来一千斗。”
“哈哈哈。”
白鹭洲又扬起了当年他在江湖上的笑声:“小子,这是老子以前对别人说的话,你还不够格儿。”
白云生摇了摇手指,迷糊道:“我身为妙手医仙的传人,绝不会丢了您酒千斗的名号。”
“好,有点儿样子。”
白鹭洲说完,又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有的人喝酒,很快就会醉,因为他们心中没什么事。就算有,醉了之后也能准确地找到床躺下。
有的人喝酒,怎么喝都不会醉,反而会更加清醒,因为他们心里有很多事,需要自己清醒。
白云生显然属于第一种,因为他已经躺在床上了。
白鹭洲自然属于第二种。在白云生睡着以后,他走到湖边的亭子,又一个人喝了五斤。
隐居在金銮大泽这些年,他除了抚养白云生,就是酿了喝不完的竹叶青。在这位名满江湖的妙手医仙眼里,只有两种人可以喝酒。一种是朋友,为了相聚;一种是敌人,为了送别。
相聚是为了叙旧,送别是为了杀戮。然而无论是相聚还是送别,都需要清醒的头脑,所以白鹭洲从来不曾醉过,才被五大部洲的江湖尊称为“酒千斗”。
生老病死,盛衰荣枯,乃天地之道。
则修行之法,既是顺天,亦是逆天。
在俗世,凡人野兽一生不过百年。而在江湖,沧海横流,英雄辈出,妖与人中的修行者外纳五行元气,内修周天业力,从来不会缺少寿命悠久的神仙和妖魔。
白鹭洲就是个活了一千三百岁的“神仙”。他是当今震风部洲水云天白家门中辈分最高的长老,两百年前离开尘世隐居于此,淡出了江湖。除了偶尔回一趟水云天,几乎足不出泽。
这湖心浮岛上的茅屋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江湖上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此方位。据说很久以前,彼时的金銮大泽山灵水秀,奇宝无数,妖兽遍布,鱼虫混杂,人类修行者入林寻宝,妖人激斗,十分热闹。
但不知何时一切都变了。金銮大泽一下子消失在江湖上。曾经有无数修行者跋山涉水而来,却统统被挡在一座山谷里失去了方向。岁月流逝间,金銮大泽四个字已经成为了一个连书中都不存在的传说。
白鹭洲归隐的日子本无人打扰,直至十七年前,他从外界带回了白云生,安静的日子才被无休止地打破。
与世隔绝,老少两人喝酒捕猎、打打闹闹也算其乐融融。只是如此安逸背后却有着白鹭洲难以言说的悲哀——修为已破大营位,达到了江湖人修梦寐以求的天营位之巅,一部神功《易水经》出神入化,一身妙手医术独步天下,名列江湖“千岁榜”第七高手,震风部洲白家的真正掌权者。
然这一切傲视天下的成就都已经不重要了。
力有所强,必有所弱;生有所长,必有所终。他的寿命将尽,曾经无限仰望过的登仙之路,早已被封死。
就像无数代先辈一样,白鹭洲追寻着这些已经消失在江湖上的遗迹,在这片悠久的大泽中苦找生命的解脱。
“哎,再过几百年,除了阁中之人,这江湖上怕是真无人记得此地了。”
夜凉如水。白鹭洲独坐在屋外的茅草亭中,看着湖水中自己苍老的倒影,又痛饮了一口陈酿了五十年的竹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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