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雨绵绵,侍卫持戟开道,太子和江都王的车驾驶入京都。
按照京都的风气,主征伐的将军携大胜归来,所受到的待遇,该是贵女成群,掷果楹车才对,可这一次,道路两旁却出奇的安静。
萧子瑜掀起一截车帘往外瞧。
只见道路两旁清净到萧索,别说喜欢看新奇的年轻姑娘们,就连正儿八经赶集的人都没几个,前方是一道长街,本该是贩卖蔬菜谷物的地方,但无一例外的,家家铺子都关紧了大门,偶尔有乞丐掀起眼皮,无精打采往小巷里挪挪,以免碍了仪仗队的眼。
一同掀帘子的还有前面马车中的萧瞻,他让侍卫去打听打听,京都最近出了什么事情。他不久前离开京都时,全然不是这幅凋零模样,京都虽然受到兖州战事的影响,不说有多安定,但集市贸易还在继续,逛街的大有人在,怎么才近一个月的功夫,连商铺都开不起来了?
刚回到东宫不过片刻,侍卫回报说:“据属下探听来的消息,粮铺关门,乃是因为最近物价上涨得太厉害。”
萧瞻大为不解:“京都位于关中平原,沃野千里,水利便利,只要气候适宜,向来不缺米粮,好好的为何突然会物价上涨?再说,大司农府不是管着天下粮价吗?难道就这么看着集市不开张?”集市不开张持续了多长时间?京都的百姓们吃什么?
他径直去了尚书府,要找屠安民和他手下的平准令问话。
京都不同于其他各州郡县,这里是一国首府,有将近三百万的人口,大都是达官显贵,或者世家贵族,屋舍重叠,里闾相连,四方货物汇聚于此,堪称全天下最繁华的所在,没背景的寒门士子进入某个大员手下为吏,省吃俭用,累死累活一辈子,指不定连三间瓦房都攒不下来。就是因为京都太繁华,太有钱,所以京都人,都是不种地的。
他们平日里吃的果蔬粮食,全靠从城郊或者周边村舍运过来,拿银钱买,因为银钱多,所以也没什么存储粮食的习惯,大部分人家里最多有个三五日的余粮。
无怪乎太子对这件事情紧张不已,一旦这粮食断了,京都人还怎么过活?
果然,细问侍卫,不少百姓典当了值钱的东西,只能背回少得可怜的几袋粟米,一家人喝清粥度日。
见太子问起京都物价的事情,大司农屠安民一脑袋汗水,他这大司农府早被皇帝左一个修仙,右一个建陵薅得一干二净,名存实亡,太子这时候来责问他,有什么意义?况且这件事情,明明就应该直接去问皇帝嘛。
屠安民反问:“不知殿下是否清楚,陛下大发货钱的事情?”
萧瞻刚从兖州回来,跨进皇宫,屁股都没坐热,他能清楚什么?
屠安民叹了口气:“殿下,您不在京都的这段时间,陛下修建陵墓格外着急,见少府和大司农府实在拿不出银钱来,便直接令少府加铸货币,投入集市中使用。也不知听了谁的进言,陛下甚至放开了民间不得私自铸造货钱的禁令……”
不必屠安民说完,萧瞻已经一清二楚。
京都通货膨胀了。
随着物价越来越高,本薄利少的小老百姓被海量货钱一挤兑,赚不到钱,只得关门歇业。
萧瞻早把成楹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额头青筋暴跳,质问屠安民:“卿就不知道劝一劝陛下吗?”怎么能让皇帝干这么荒唐的事情?皇帝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危害,你一个管全国钱粮的大司农,难道还不清楚?
屠安民当然一清二楚通货膨胀的影响有多大,但他更清楚,头铁要不得。
面对太子的责怪,他面上认怂,口里一个劲儿告罪,实则心里不断腹诽,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太子殿下吗?什么都敢跟皇帝说?大家的小命都只有一条,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么危险的事情,当然应该交给你太子殿下来做啊。
萧瞻忍无可忍:“身为臣僚,明知君主有不明之举,却不加以劝谏,从现在开始,大司农府的官吏,每个人罚俸半年,至于你屠安民,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屠安民老老实实应是,实则心里不以为然,眼瞅着皇帝穷疯了,都开始大发货币抽老百姓的血了,他们这些当官的,往后能不能拿到俸禄,还两说呢。
“除此之外,命令少府立刻停止加铸货币,民间也应当停止,一如旧律,私铸货币者死罪!”萧瞻指着屠安民背后的平准令,“所有粮食一律恢复原价,不得上涨分毫,明天一早,孤要看到集市开业!”
平准令成元青,正是成楹那庶出的叔父,五十多岁,一直在屠安民手下当个不上不下的六百石,官职偏僻且清闲,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找上他,鲜有直面太子这样的时刻。冷不防,今日走了个大运,太子刚刚说什么?让他把物价平抑下来?明早上就要看到效果?
玩儿他呢吗这不是?
他只是个监察物价的,看集市上的风向行事,货币泛滥,粮价变成脱僵的野马,就算他能想办法写出个合理的价格,可朝廷这幅破德行,有那个立竿见影的执行力吗?
成元青含糊其辞:“殿下,明日就要让集市开张,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明早不成,多长时间能成?”
“这……至少也得,三五个月吧……”
萧瞻哪能等他三五个月,就算他能等,贫苦老百姓的肚子能等吗?屠安民适时道:“殿下,光是把之前滥发滥铸的货币收回来,没个几年的时间,也做不到啊,明日就要集市开张,确实难办。”
萧瞻深知这是实情,此事就此作罢,又问了几句民情,这才知道,居然有一些百姓,已经开始以物易物了。
“那就令京兆尹,从渭北调一批粮食入京,以平价卖给……算了,别卖了,全当救济粮,无偿发给买不起粮食的百姓吧。”
两人高呼太子殿下英明,萧瞻却觉得自己像个补窟窿的,东边破了补东边,西边破了糊西边,偏偏漏洞越来越多,他补得越来越吃力,还没什么效果。
晚上,依照惯例,他去凤懿宫给皇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