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数百人,其实救不了什么。
接连三天的战斗,楚军夜不能寐,疲累至极,在各处打探消息的斥候们汇报了鲜卑的兵力,他们能看到的,保守估计,至少有两万大军,分散各处,轮番向着长城发起进攻。
而成楹根据守城人数和攻城人数的对比,估计鲜卑至少有五万人左右。
就在陈策等人抵达的时候,最西边的烽燧,遭到了鲜卑发起的,新一轮的进攻。这一次,他们不再只派骑兵在长城外叫嚣,骚扰,而是派出马匹,拉着投石机等攻城器械,站到了长城数百米开外的地方,往长城上扔石头、尸体等物。
其实投石机这种东西,准头不高,硕大一块石头,大老远抛出去,很少能砸中人。
但是威慑力大。
以及,投石机主要不是用来砸人的,它是用来摧毁城墙的,一块巨石落在城墙上,摧枯拉朽,效果简直不要太好。
援兵赶到,楚军好不容易将这波攻击顶下来,整个烽燧都被砸塌了,有士卒丧失了性命,不是因为鲜卑人的箭术厉害,而是直接被毁掉的烽燧砸烂了身体,堪称惨不忍睹。
成楹不忍心再看士卒们在废墟里挖袍泽,再这么下去,本就疏于战斗的幽州兵,撑不住啊。
她将这些时日,翻来覆去研究的地图又拿出来,用朱笔圈出一个地方——白龙道。
她有一个大胆的计划,如果成功,鲜卑大军压境的危急,将消弭于无形。
她要带一支精锐,翻越白龙道,偷袭段部鲜卑的老巢!
可带出去的这支精锐,有没有命活着回来,真就难说了。
现在已经是十月份,长城上冷得厉害,乌云密布,隐隐有落雪的迹象,更北边的白龙道,以及鲜卑人所在的草原,只会更加寒冷;而且,此去千里之遥,路线生疏,能不能找到正确的袭击方向犹未可知;沿途没有补给,只能自带干粮,或者抢段部鲜卑的食物,否则,就只有活活饿死……
饶是困难重重,成楹却不能说不去。
这是她能想出的,让鲜卑撤军的唯一方法。
带谁去,是个问题。
成楹不可能带幽州军出长城。
幽州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多年来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日子,消磨了他们的雄心壮志,守个长城都废了老大的劲儿,无心也无力趟过长城之北,征服未知的山峦与草原。况且,这几乎是一趟必死的出兵,谁乐意跟着她去送死呢?活着不好吗?
劫杀走私胡人的时候,成楹便想好了,她所能利用的,唯一的兵力,只有陈策的六百上谷突骑。
他们跟随陈策多年,一直碌碌,甚至饱受白眼,却不改初衷,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击寇千里,重夺太祖时代的荣耀!这是他们扬名的机会!
非要选择一支军队,随她出塞,除了上谷突骑,成楹想不到还能选谁。
六百人实在太少了,但这是无奈之举。
她或许不能带着他们光芒万丈地生,但她可以带着他们轰轰烈烈地死。
百年之后,史书帛册上,大概会留下这样一笔,某年某月某日,上谷郡守为解长城之危,率领最后的六百上谷突骑,突袭鲜卑部,战死沙场,无一生还。
或许这就是她的,他们的,最好的结局。
成楹把计划透露给陈策,从这个相貌平平无奇,性格豪放爽朗的男子眼中,看到了一种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毅力。
他双手捧剑,单膝跪拜:“末将,愿随成侯出塞!”
成楹郑重地双手扶起他:“多谢将军!”
大虎小虎,从北地迢迢跟随的十二名亲卫亦铿锵有力道:“愿随成侯出塞!”
“多谢大家!”
成楹一一望过每一个人,目光感激而温柔。
虽然知道,大家口里喊着为国效死,但更明白,这份至死追随的忠诚中,或多或少,是因为她成楹这个人。
他们从北地来,不为追求显赫的身份与功名,只为守护主臣之间的一份承诺;他们与她相识,或许只是起源一场战斗,一碗水酒;他们和她,一起横刀立马,笑傲天下,没有他们,亦没有靖宁侯……
千言万语,多年生死相依的感情,只化在一句“愿随成侯出塞”中。
成楹的眼眶有些湿润,不忍心再看她最忠诚的护卫们。
但她还是要,也只能,带着他们出塞,奔赴未知的命运。
这时候,却有个爱说大话的愣头小子,一把掀开营帐,冲了进来,正是去涿野县通知陈策的武章。
他有些不甘地看着满帐的人:“你们都要去,为什么不通知我?”
成楹:“小武,现在正是交战的关键时刻,你知道出了长城边塞,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送死。
武章的个子已经和成年人差不多,只是身形还有些单薄,他单膝跪地,仰起头,年轻稚嫩的脸庞上显示出决然之色:“我当然知道!我也是北地的军人,武家的男儿不怕死!能随成侯一起,北逐胡寇,护我河山,是武章的荣耀!”
成楹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依稀从少年的身上,看到了武邑和秦竹书的影子。
北地军是她的心血,戍守北地的那些年,是她最开心又无奈的时代。
虽然武邑和秦竹书不在,但小武还在,北地勇烈的灵魂,炽热的真情,始终围绕在她身边,追随她,保护她,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成楹转过身去,揉了揉眼睛,用平静沉稳的声音说:“都下去吧,集结众将士,我有话要说。”
半刻钟之后,长城南部,幽州军大营外,临时校场上,分列着整齐的队伍,披坚执锐,神情肃穆,他们是幽州军营中的精锐部队。最前方,站着手持长槊的六百上谷突骑。将军们默默无言站在阅兵台下,冷风卷起他们的须发和巾带,成楹要带骑兵出塞的事情,他们早已知晓,甚至,连她走后的诸多事宜,都已一一托付。
旌旗飒飒做响,场中静寂无声,只有一个人,慢慢走上高台的脚步声响起。
成楹额头上绑着一条黑色的抹额,身穿银白色软甲,背后红色的披风肆意翻卷,腰间配着那柄带有成字铭文的长剑,是肃杀的天地间,最明亮灵动的颜色。
她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从容上台,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