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人,下官名叫文如海,乃是门下掾。”适才冷笑的这人自报家门。此人三十多岁,穿一身半旧不新的皂黑吏服,头戴长冠,相貌平平,放进人堆里毫不出众。
门下掾,和门下吏差不多,地位比诸掾们低,负责干杂事儿。
成楹暗暗把他记在心里,问:“你刚才笑什么?”
“下官笑大人大祸临头,而毫不自知。”
哦?她大祸临头了?
成楹心里哂笑,眼珠转了转,有心考验考验这人,遂道:“你且说说,本侯有何祸事?”
文如海身量笔直,不徐不疾道:“大人初来上谷郡,虽是朝廷任命的郡守,可一无亲信可以打听消息,二无外力支持你坐稳郡守之位,就火急火燎地忙着查府库,翻积弊,这不是大祸临头,又是什么?难道大人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宁负两千石,勿负豪大家。’这郡守府里,大半的曹掾和士吏们出身当地的豪族,互为姻亲,根基深厚,上级长官下达的命令,只有依靠他们,才能在郡县里执行,他们说的话,有时候比两千石都管用,何况大人,只是一个区区六百石的郡守?不过,下官倒是有一条计策,可以帮大人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计策?”
见成楹果然问计,文如海的心里有些失望。
听说这位女郡守是从北地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原本以为她会有些与众不同的作为,没想到,和其他人差不多,都只想着保住自己的位置,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因着失望,他的语气有些冷硬:“大人只需结交当地的豪族,并和诸曹掾们搞好关系,诸事不问,即可垂拱而治。待过得几年,朝廷一纸调令下来,大人离了上谷郡,自然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垂拱而治?”成楹笑了,真要是袖起手来站在一旁,什么都不管,这政务能自己好起来?
被架空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脸面做一郡的长官?
她觉得好笑:“你来和本侯说这番话,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怎么,试图架空本侯前,还特意来给我透个底儿?”
没想到会被成楹这么直接地呛回来,文如海的脸色变了变,神情有些窘迫:“大人误会下官的意思了,下官只是从大人的处境出发,帮大人考虑问题而已。若是大人能得到当地豪族的支持,或者向那征北将军余纪一样,手里握有兵权,事情自然好办许多。”
成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于是懂了,这是个不安分的,对现状极其不满。
很好,要是这人能投向她这一边,她在上谷郡,也算有了一点助力,以后想做点什么,可就方便多了。
她笑着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这些事情,就不劳文先生操心了。本侯倒是很想知道,这上谷郡的百姓,为何畏惧本侯,如畏惧山中猛虎啊?”
文如海瞬间明白了成楹的用意。
这位新郡守,一上任就先亲自查看粮仓,府库,看似莽撞,但确实打到了问题的点子上。旁的不说,至少对郡县中的情况,有个大致了解。
现在她又问起百姓的态度,而不是先问县里有哪些豪族,可见,这位郡守,是个真心想干实事的,必不会甘心被一帮曹掾们控制。
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大人,一切,皆因前任郡守而起!”
“想必大人知道,数月前,皇帝陛下动巡祭祀泰山,向各地的百姓们增收了一次口赋的事情吧?”
成楹点点头。她当然知道,还跟皇帝一起去过泰山。
文如海叹了口气:“寻常年份的苛捐杂税已然不少,增加口赋,对富家豪族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那些以种地或者打柴为生的小老百姓们,可就惨了。一户五口之家,一般有两个男子能从事农耕,就算耕作百亩的土地,一年能收获的粮食也不超过三百石。这三百石粮食,挑到集市上换算成银钱,除去缴纳给官府的田亩赋和口赋等,所余已然不多,一家人勉强够活而已。”
“这还算好的,毕竟土地是自家的,不用交佃费。可那些家里没有土地,只能向豪族租土地来种的农户,每年要将三百石粮食中的四成,交给豪强地主,再刨去朝廷的税赋,一家人一年辛辛苦苦,到头来,可能连自家人的肚子都吃不饱。可朝廷却下令增收赋税,这不是把农民们往死路上逼吗?”
成楹听得越多,神色越发凝重,忆起在昌平县驿站,刺杀她的那个杀手。
据说他是个卖酱的,家里有百来亩土地,自己种豆,自己做酱,自己售卖。
后来不知怎的,他卖了土地,亲眷们也相继离世,独留他一人活在世上。
他的土地是自有?还是租佃?
他为什么会卖地?
是因为缴不起赋税和佃费,还是因为家里有人生病,药费太贵?
“杀贪官!”那人临死前的话又在成楹耳畔响起。
她相信,这样的人,不是个例。
文如海继续道:“如此一来,部分被官府逼迫,却无论如何都缴不起赋税,连带妻儿子女都有可能饿死的人家,便上山做了盗匪。”
“黑山贼?”成楹想到此行的目的。
文如海点点头:“若是朝廷稍微放松一些,他们也不至于跑到山上去,落草为寇。可官府借托剿匪之名,也就是前任上谷郡守,竟然丧心病狂,又向上谷郡的百姓们增收田亩税,市税等,实在拿不出银钱来,便勒令县吏们,直接将百姓家里的粮食搬走,说充做军粮。”
成楹眉头一皱:“朝廷不是会拨钱粮吗?为何还要抢百姓们的?”
况且,她可是看得真真的,粮仓里根本没有粮食!
那么,这些粮食去哪儿了?
“哎!”文如海叹息道,“若是拿了百姓们的粮食,朝廷的军队派出去,真就能剿灭山贼,倒还算好事一桩,可这山贼,却越剿越多!”
成楹冷笑,可不是越剿越多么,粮食被郡吏抢走,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们,除了上山为匪,难道还有别的出路么?与其坐在家中等死,倒不如奋起一博,说不定还能挣出一条生路。要是能有条出路,谁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和活下来相比,区区贼寇的帽子算什么。这种故事,成楹太熟悉了,曾经她就是亲历者。
“三番五次失败之后,朝廷便让驻扎在幽州北边防线上的征北将军余纪,带着幽州兵,南下上谷郡,帮忙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