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楹自认为两袖清风，且她刚到任上，屁股都没坐热，有什么可贪污的？
可这杀手死眼瞅着就要死了，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此人临死前不甘地喊出要“杀贪官”，那就说明这件事情，必然在他心中酝酿已久，至死方休。
对此，成楹只能想出一种情况：杀手恨的贪官应该另有其人，但这深入骨髓的仇恨，并不妨碍他把她，这个刚来的新郡守，一并恨上。
瞅瞅，人家家里亲眷死绝，就剩下这一根独苗，身上没有半点功夫，还要豁出命来杀了她，这得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哟！
成楹紧接着得出另一个结论：上谷郡的吏治有问题。
问题八成出在前任郡守身上。
以及，托了这位早死的同僚的福，她在上谷，可能很不得人心。
第二日，成楹一行人早早赶往上谷郡的治所涿野县，十几骑骏马奔跑起来，气势恢弘，很容易吸睛夺目。
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她着实觉得荒谬。
现在是六月末七月初，正是拔草灌水，侍弄庄稼，田间地头农时最忙的时候，一行人车载马驼，从田旁的官道上驶过时，田里的老弱妇孺们竟然蜷缩起身子，躲在地头，一副生怕被发现了的模样。而身强体健的庄稼汉，更是直接抛下手里的锄头簸箕等物，抱头往山林里窜。
成楹觉得很奇怪，她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这么躲她干什么？有心叫几个人上去问一问，又想到自己的亲卫们都是战场上下来的，身上杀气凛凛，把人吓着了反而不好，遂作罢，只是心底的好奇越发强烈。
好不容易捱到要进涿野县城，只见城门口，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摆了个茶摊，笑着向过路的客人招手，兜售茶水，成楹直接指派武章去买一些回来，给大伙儿解解渴，可还没等武章走到茶棚前面，那老翁就颤颤巍巍躲到了炉子后面。
武章顶着一脸问号：“老伯，这茶怎么卖啊？”
“可不敢收小军爷的钱，军爷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自己拿去便是，不用过问我这个老头子。”
小武愣了一瞬，耸了耸肩，丢下小半袋银钱，提着几壶茶水回到成楹身边。这老头的话语虽然听着恭敬，可他丝毫没从此人身上瞧出半分尊敬来，反倒是浑身上下写满了害怕。
这一幕自然也被成楹看到了。
待马队进入城中，更是令她大开眼界。
听到有人高呼“新的上谷郡守到了”，卖菜的不卖了，打酱油的也不打了，连好好做生意的店铺也卸下隔板，关上铺门，满城百姓瞬间跑了个干净。
成楹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
上谷郡的几个曹掾，门下吏，主簿们把成楹迎至郡守府，成楹问起城中百姓们的刚才的表现，众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一致道：“上谷郡地僻人穷，升斗小民们没见识，被郡守大人的威仪吓坏了，不敢瞻仰大人的身姿，遂纷纷跑走躲避。”
成楹嘴角抽了抽，想当初，她在北地屠杀羌胡的时候，尚且没人称赞她一句有威仪，现在不过是入个城，就能威仪到把人吓跑？
且不说她一向不爱摆什么排场，崇尚轻装简行，随行就一辆拉衣服干粮的马车和十几骑亲卫，除了身上的官袍，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大伙儿觉得她有威仪的。
她信这话就有鬼了。
可见，这上谷郡，确实有大问题。
成楹在案几后坐下，待诸曹坐回自己的位置，她点了一位掌管郡中户籍薄册，祭祀农桑的户曹椽，问：“上谷郡的府库，粮仓如何？”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适才欢迎新郡守大驾的各种热烈情绪仿佛冻成了冰碴子，扑簌簌掉在地上，摔得渣都不剩。
被点名的户曹掾摸了摸鼻子，尴尬起身：“回禀成大人，这个月郡兵的粮秣，各属官的月钱早已分发下去，下个月的钱粮，上面还没送到，下月月初的时候，应该就能到了。”
成楹撩起眼皮：“那现在府库中有多少粮食储备呢？”
她一刻不敢忘了自己的使命。
她这个郡守，是来剿黑山贼的，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是没有坚实的后勤，就是神兵下凡，也难打胜仗，是以，成楹最关心的，就是上谷郡的粮食有多少，能够养活多少大军多少时日。
“这……”那户曹瞄了瞄同僚们，同僚们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
“为何不说？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成楹瞧着众人神情不对，忍不住催促起来。
户曹这才嗫嚅：“大，大人，粮仓里的粮食所剩不多，有些吃紧……”
“不多是多少？报个具体的数字出来。”
“这，这……”
成楹见他拖拖拉拉，就是不说到点子上，霍然起身：“也不必你报数了，把粮仓和府库的钥匙拿出来，本侯自己去看。”
那户曹脸色一变，苍白得活似见了阎王，两粒死鱼眼珠子挂在眼眶里，动也不动，他颤抖着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大串铜钥，犹犹豫豫不敢递出去。
没那么多耐心等他磨叽，成楹大步上前，眼角余光瞟过神色各异的诸曹掾们，一把拿过钥匙，带着大虎小虎，直扑粮仓，一群曹掾主簿门不敢落下，都紧跟上来。
待小吏们推开大门，成楹傻眼了。
粮垛里都是空的。
非要找出点什么来，只有一指来厚的灰尘，和偶尔从墙角穿行而过的老鼠。
再去府库，情况差不多，既无金银，也无布帛，仅剩的几张案几还被蛀虫蚀得坑坑洼洼。
瞧这情况，无论粮仓还是府库，分明都空置了好几年！
成楹脸寒似冰，有些明白她的前任，那位倒霉的上谷郡守，不过是剿个山匪，为何屡屡失败了。
管理粮仓府库的户曹，大概是脑子转过弯来，明白了什么，几步小跑到成楹面前：“成大人，上谷穷僻，而刁民们凶恶，无论是粮食还是税收，屡屡收不上来，这才造成现在这幅模样，成大人，我等也是无奈啊。”
就在其他几个曹掾连声称是，帮他说好话的时候，却有人冷笑出声，与这连声诺诺的场面极不协调。
成楹颇为意外地循声望去，待遣散众人后，特意把此人留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