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天上飘起细雪,落地即化。
成楹迎着街边铺子透出的灯火,举起糖人儿细看了一下,这才发现,糖人的相貌有些熟悉。
蒙着眼睛,举着钝箭,这不正是她投壶的简像么。
她忍不住抿唇微笑起来,迎着碎雪,举着糖人轻盈地转了个圈儿,眼睛里的光芒柔和下来,似繁星倒映着溪水。
回到侯府,室内生着热腾腾的火炉,备着热茶,大虎和小虎瞧见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禁好奇:“主子在外面碰上什么好事儿了?”
成楹笑意未收:“没有啊,投壶输了呢。”
“那主子怎么还这般高兴,跟换了个人似的。”
“偶遇了个朋友。”
自成蜜出嫁后,终归是少了个重要的人,成楹除了处理公务外,也无甚旁的事情,偶尔会出府逛一圈儿散散心,和底下人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成府里冷清了不少,成楹整个人似乎也肃穆起来,大虎小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有这么喜笑颜开的时刻。
恰好清点府库的下人来问,不久前江都王送来的一批蜀锦如何处置。
前日成蜜出嫁,江都王赠予靖宁侯府一百匹上等蜀锦,作为贺仪。
成楹欢喜的神情忽然就萎靡下来,淡淡答道:“你们看着办吧。”顺手把小心翼翼拿了一路的糖人塞给小虎,让她拿去吃。
下人应声退下,小虎莫名其妙,倒是大虎,捕捉到成楹眉梢的落寞和忧虑。
夜深了,雪大起来,室内清晰可闻风雪呼啸的声音,成楹尚无睡意,命人掌了灯去书房,疾笔画下密音术少年的影像交给大虎,吩咐次日雪停后再派人细细查访,务必要将人找到。
“你们都退下吧。”事情吩咐完毕,她披着狐裘披风,提了盏灯笼,向卧房的方向走去。临到门前却脚尖一转,独自走到后院的大梅树下。
梅花开了,暗香幽幽。
雪真大,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成楹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飞雪淹没,举起灯笼,看不清树上到底是梅,还是雪。
十二年前,靖宁侯府,雪后初晴,白梅盛绽。
天光濛濛,成楹十四岁,在院子里练剑。剑身上映出少女的稚颜,寒光从手上一闪而过,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和锋芒,眨眼便指向另一个方向,成楹一个旋身,足尖轻盈地点在梅树树干上,随即灵巧落地。
为防一不小心伤到自己,世家子弟练兵器时,多是使用木质仿品,成裕管教苛严,自她习剑伊始,便是真刀真枪上阵,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兵器逐渐变长变重。成老爷子的意思是,要早早认识到宝剑之锋利,才会意识到人命的脆弱,才会珍惜生灵的可贵,进而谨慎使用剑这柄利器。常言道,将门虎女,可这话对成楹来说却不合适,纵然祖父发现她天赋异禀,不忍心荒废了一棵练武带兵的好苗子,成楹的母亲,却从来都是将她当作闺阁娇女教养的。
听说公公有意教女儿习武,成母还闹过几场,按成母的话来说,娇滴滴的女孩子学着舞刀弄剑作甚?将来染上凶名,还有什么脸面嫁人?何况自己女儿,是皇家早就预定下的儿媳妇儿,万万做不得令夫家不喜的事情。最后总是被丈夫成元白劝说下来。
成元白很理解父亲的心情,或许其中也有自己没有走上武将的道路,令父亲失望的愧意在,倒是不曾反对女儿习武学兵,只是与此同时,世家贵女该学的针凿女工,诗书礼仪,也没让女儿落下。
成楹生活逐渐变成白天归爷爷管,晚上归母亲管。
小孩子玩心重,况且成楹自学武之后,自认为与众不同,更加上她本就喜欢这些东西,心性渐成,脾气渐长,遂逐渐傲视起他人来。
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不听母亲的话,不愿学绣花挑线,一到该坐闺房的时间,就满府乱蹿,野猴子变的一般,成夫人举着荆条,带着大大小小一干仆从都逮她不住。
成夫人瞪着飞檐走壁越上房梁,洋洋得意的女儿,气得将荆条狠狠掷在地上。
成楹视若无睹。
成夫人转头就找丈夫哭诉,总是说起:“她将来是要嫁入皇家当王妃的,又不是去战场打仗,学那些劳什子做甚?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平白被教坏了。她这般行为,皇家规矩森严,如何能容得下她!”
成元青修养好,脾气更好,先是好言好语安慰了夫人一番,然后亲自去跟找女儿。
侯府里,成楹最敬佩爷爷,爷爷是戍边护国的大英雄,威风凛凛,豪气干云;最害怕母亲,母亲总是让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每每不遂她的意,便各种哭闹,最后成楹不得不妥协;最喜欢父亲,父亲总是纵着她,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还会周旋在她与母亲之间,护着她。
小孩子的爱恨单纯而简单,全凭喜好而已,彼时哪里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或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吧,她最后,也没走上母亲预想的道路。
父亲将手揣在衣袖里,慢慢踱步到园中檐下,仰头喊她下来。
成楹乖乖听话,双臂一展,稳稳落在父亲身边。
成元青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轻轻转头看向夫人所在的房间:“嘘,我们早就说好了的,若是违反约定,下次便不帮你了。”
成楹嘟起嘴:“好吧。”
丢了剑,往闺房走,老老实实跟母亲以及她身边的姆妈们学规矩礼仪。
她不是不能学好,也不是不愿意学,只是害怕看到母亲的眼泪,不喜欢母亲强迫着她学。
父亲就不会,父亲会耐心地哄着她,她喜欢被父亲宠爱的感觉。
成夫人瞧见女儿乖乖来了,照例先数落一遍她举止无状,一点世家贵女的样子都没有,然后例举一串某某府中的小姐多么有涵养,谁谁都夸赞她。
成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没听见她自己都不清楚,反正母亲说累了就会回房休息,过上两个时辰,父亲就会以读诗习字的名义,来把她领走。
两个时辰倏忽漏去,父亲守约,准时到来,年老的姆妈们要检查她的学习成果,成楹害怕被扣下来再学一遍,不敢敷衍,磕头的时候脑袋该碰到地砖绝不只碰到鞋面,姆妈们满意了,父亲也满意了。
挽着父亲的手,脚步轻快跑出房门,一离开姆妈们的视线,她便迫不及待问:“爹爹,我们去哪儿玩儿?”
“你想去哪里?”
“去吃烤鱼吧,我们换了衣服上街,没人能认出我们来。”
成元白含笑:“听你的。”
正德门外有家烤鱼店,是夫妻店,丈夫在后厨负责杀鱼烤鱼,妻子在店内收帐,招揽生意。店铺小小一家,客人不多,但胜在干净整洁,味道独特,很小的时候,成元白带她来吃过一次,此后,成楹便深深记住了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