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用过饭没有?”成楹客气道。
“孤已经用过了,成侯慢慢吃。”萧瞻倒满两碗酒,碗里冒出腾腾热气,将其中一只碗搁在成楹面前。
寒天里喝点热酒,能暖身。
成楹放下筷子,命人将食物撤走,双手捧起酒碗,在手心里慢慢转着。
太子爷咂了口酒,笑道:“怎么,不能喝酒?还是不敢喝?”
成楹偏头瞅了太子一眼,语气颇有几分不屑:“殿下可曾听说过不能喝酒的将军?”
太子:“这倒没有,莫非成侯就是?”
成楹捧着酒碗喝了一口,不想理他。
“哦,孤错了,不该盲目猜测成侯啊。”太子爷笑着,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他凑到成楹耳边,贼兮兮问了句,“能喝多少?”
这是什么问题?
成楹疑惑地眨眨眼,然而转念想到这几日马车里的火炉手炉,难为太子殿下想得这么周到,心里对萧瞻颇为感激,想了想说:“看情况吧。”
“怎么说?”
“需要臣喝酒的场合,臣能喝很多;不太需要臣喝酒的场合,臣就不太能喝。”不知太子爷从哪里拎来的酒,味道冲,劲头足,喝到嘴里酸酸的,虽只喝了一口,但没多久,后劲儿上来,全身都暖洋洋的。
成楹暖和了,顺着碗沿,又喝了一小口。
这算什么回答?和稀泥?
萧瞻的眼珠转了转:“在军营里呢?”
“那属于特别能喝的范畴。”
太子爷秒懂,在军营里八成就是举起酒坛子猛灌呗。
还以为你真能喝,搞了半天,是豁出命去装酒缸啊。
眼瞅着成楹又喝了几口,太子爷假惺惺冒出两句:“佩服,佩服,成侯真乃女中豪杰也。”
“殿下谬赞了。殿下您也喝啊?”
却见成楹努力仰起头,对他笑了笑,前一秒还举起酒碗,一副要敬他酒的模样,后一秒却眼皮逐渐往下滑,然后一头倒在案几上,人事不知,衣袖间滑落出一物来,似乎是折叠着的纸张。
“成侯?成侯?”太子爷轻手轻脚靠近成楹,在他耳边唤了几声,没动静。
淡淡烛火之下,酒醉的女子双眸紧闭,素颜雅致。一头青丝从肩头垂落,直直倾泄至腰间,玄色袍服裹着玲珑的腰身,宽袖下露出抓着酒碗的右手,指节清瘦纤细。
所有人包括郎卫,要么在外间守着,要么回房休息去了,堂内唯有他们二人,寂静得厉害,偶尔有灯花的爆裂声响起,萧瞻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盯着成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无端想起干净寥落的白梅花来。
鬼使神差的,想碰一碰对方的脸。
然而手都伸出去了,却在一寸处停住,太子爷想到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轻浮。如果对方是个举止轻佻的青楼女子倒还罢了,可对方是威震一方的靖宁侯,是国之柱石,于大楚,于皇家有大功,人家更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这样的举动,是万万做不得的。
于是他的手拐了个方向,捡起成楹袖间滑落的纸张,坐直身子。
展开,正对着太原郡上面那个红叉疑惑不已,耳边响起一声冷静的,“殿下。”
语调似乎比屋外的寒冰还要冷上几分。
太子爷一偏脑袋,看到成楹端端正正跪坐几前,容颜整肃,眼眸清明,哪里有半分醉倒的模样?
被抓了个现行,太子爷的目光尴尬地四周瞟了瞟:“那个,孤看到成侯的东西落了,这不,正帮成侯捡起来呢。”
如果纸没展开,这番说辞倒是能令人信服。
成楹从坐席上起身,理了理衣摆,随后,恭恭敬敬跪到他脚边。
“成侯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看到成楹这么郑重的模样,或许是愧疚心作祟,萧瞻的心头仿佛灌了铅块,沉重且压抑起来。
“殿下,臣知道,成家手握重兵,在北地根基深厚,又屡次立下大功,所谓功高震主,莫不如是,成楹受到君主猜忌,亦在情理之中。只是,我成家人丁淡薄,唯有我和妹妹二人,成楹此生,除了保全自己与妹妹的性命外,别无所求。还望殿下看在成楹戎马十年的份儿上,能给臣这份恩典,让臣的余生,能够终老山林,臣对殿下的大恩,感激不尽。”成楹行着三叩大礼,从怀里摸出镇北将军的印绶和虎符,高高奉上。
萧瞻瞅着把头埋得低低的成楹,很为难。
他确实很垂涎北地军权,在亲身经历苦水河之战,看到北地军大破羌胡右贤王部的强悍实力之后,这种想法越发强烈。无论什么时候,对上位者而言,权利都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全。
可面对姿态低到尘埃里去的成楹,他又不忍心。
他很清楚,北地军是谁一手带出来的,成楹在北地军里面有着怎样的地位和声望,成家和北地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拿走军权很简单,动动手就行,这一举动却牵连甚广,说不定就毁了大楚的北方屏障,毁了成家,又伤了成楹一次。
权衡之下,太子爷叹口气,亲自躬身,将成楹扶起来:“靖宁侯多虑了,孤知道成家对皇家忠心耿耿,成侯屡次为国立下大功,孤赏赐成侯还来不及呢,怎会存心多了成侯的兵权?成侯就放心吧。”
成楹却再次跪下:“殿下恕罪,臣放心不下。北地军营中已有秦、武两位将军坐镇,必能挡住羌胡南下的铁蹄,护佑大楚江山。成家,成楹,对于皇家来说,其作用已经可有可无,请殿下,还成楹一份自由吧。”
“你说什么?”萧瞻听了这满含怨怼的话,纵使他平时嬉皮笑脸惯了,此时也忍不住怒火中烧,满脸怒气,“什么叫可有可无?难道在靖宁侯眼里,我萧瞻,就只是一个只会嫉妒臣子立功,视权利重于性命和感情的冷血无情之人吗?”
成楹:“臣不敢,殿下天人之姿,人中俊杰……”
“住口!孤要听你的真心话!”
“是!”成楹猛地心头火气,仰起头,目光直直对上太子的眼睛:“殿下既然知道自己在臣子心中是什么形象,何苦非要臣亲口承认?”
“你,你……”
太子爷被成楹给气笑了。
心道,好啊,难得碰上只有你我二人在场的好机会,索性就好好分说分说!
他理了理发冠,压抑住内心的愤怒,面无表情在席上跪坐得端端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