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成楹怒了,猛地把杯子搁在几上,激动道,“如果我没记错,您的长子也是先太子案中的受害者,您就甘心吗?”
钱益目光如炬:“我甘心!”
“不仅长子,我的次子也殒命此案。就连我,也是全族倾家荡产,千方百计,才保全了一条性命。”
“可是那又如何?”
似乎是想起许多往事,钱益的语气软下来,他让成楹镇静些,涩声道:“真相永远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纯粹,没有无辜的受害者!成侯啊成侯,你还是太年轻,你以区区女流之身靖边安民,以一己之力恢复成家的荣光,老朽自愧不如。可如今你该考虑的,该是如何保全家族,保全自身,延续福泽,而不是不管不顾,追求一个所谓的,没有价值的真相。”
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
成楹考虑过很多次这个问题。
逝者已矣,永远不可能活过来。
生者遭受到的种种不公待遇,也无法抹去。
事不关己者得知了真相,感慨几句,便抛诸脑后了。
无奈的,绝望的,挣扎的,痛苦的,只有那些最亲最近,牵连最深,最感同身受的人。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而已。”不知不觉,成楹也放软了语气,“不管我父亲是不是真的被冤枉。至少,至少可以告诫后来者,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
钱益苦笑了一下:“谈何容易?老朽年轻时候,也曾心怀报国壮志,也曾想为民请命、以安天下,宦海沉浮十几载,终是渐渐失了雄心壮志。可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朝脱离官场,投身商贾,也未尝不乐。令尊背上谋反的罪名,成侯一心想为父翻案,不过是心有不甘而已。老朽的两个儿子命丧黄泉,老朽也曾和成侯一样,万般不甘。”
“可是啊,我死了两个儿子,成家死了一个父亲,其余各家皆有亲人遭难,说来说去,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人活着,不是为了死人活着,更多的是要为活人考虑。就算成侯如今得知了令尊是被冤枉的又如何?难道要到当今天子面前鸣冤?你靖宁侯能够舍得一身剐,不顾惜身家性命,难道也要把成家,把北地郡,把如今依附于成家的各支系党羽一并拖下水,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难道你靖宁侯看着千万无辜之人跟着你受苦受累受死,就能无动于衷?”
“往轻了说,你之所图,是在打皇家,打先帝的脸!往重了说,你这是在扰乱朝纲,动摇国本!真到了那一日,你成楹,就是大楚的千古罪人!”
成楹明白,从她身居高位那一刻,她的性命,就不仅仅属于自己了。
“谢林大人,成楹受教。”
成楹低了低头,她的手背上青筋裸露,脸色一片惨白,血色全无。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扶着额角站起身,脑子被骂得有点晕。她看了眼几上的银两,哑声道:“这是成家的一点亏欠,礼轻情重,还请林大人勿要再推辞。”
出了书房,和秦竹书汇合,之前引他们进来的掌柜已回柜台上忙活,一个管家送他们出府去。
“谈得怎么样?”秦竹书问她。
大街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穿身而过,无人驻足,成楹和秦竹书一前一后,随意漫步,既像走在千丈红尘中,又像走在桃源仙山外。
成楹的脸色好了一些,她摸了摸鼻尖,简单说了下大概的谈话内容,晦气道:“不愧是能把香料铺子开得名满京都的人,口才了得,差点被他说服了。”同时内心疯狂呐喊,不愧是改名换姓后能苟上这么多年的人,真是只老泥鳅,滑不溜手。
秦竹书心里对此人已有了七八分了解,摇头笑道:“这人啊,真是不知该如何评价,要是老实本分当个井底之蛙,完完本本拧到底,只固守眼前的荣华富贵也就罢了,非要把自己表现得大义凛然,别人在他眼里就如跳梁小丑一般,还把银子还回来,真是越看越讽刺。”
成楹不这么想:“我倒是觉得,他还银子的本意,和我们送银子是一样的,心中有愧而已。”
“那成侯,还继续追查下去?”
“为何不查?真到了刀山火海,万劫不复那一步,我一个人上便是,与你们无关。”
“成侯有此志,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话又说回来,不见得就会到那一步。”
成楹扬起眉毛:“你就这么相信,我父亲真是冤枉的,愿意跟着我一条道儿走到黑?”
秦竹书诧异:“难道成侯不是这样认为的?在下只是相信成侯罢了。”
成楹无言以对。
她对父亲的记忆,远没有对祖父多。
祖父是武将,一心想把儿子们培养成像自己一样,杀伐四方,为国戍边的将军,可两个儿子都随母亲,先后走了文官道路。等到成老将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迟,掰不过来了,只好作罢。
后来,老将军一心盼着儿子们给他生几个孙子,儿子们不行,还有孙子们可以指望嘛,老将军打定了主意,行军打仗、练武布阵就得从娃娃抓起。结果,嫡长孙女成楹出生了,一晃几年,嫡长孙还是没有踪影。庶出的幼子倒是生了两个儿子,但是也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爱文不爱武。老将军倒也不生气,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个嫡长孙女成楹脑聪目明,一说就会,一点就通,是根好苗子。
眼瞅着成蜜都出生了,千盼万盼的嫡长孙还是不知何时才能现身,老将军就半是玩笑,半是将就地把成楹带在身边,教教她剑法兵法,算是弥补心中遗憾。
因此,在成楹的记忆里,多是祖父教她使剑骑马的身影,是她练剑不专心时被祖父呵斥,被罚站的场景,也是在北地郡,祖父临终前,不甘而绝望的眼神。至于父亲的记忆,多是青灯下,纱窗前,手捧一卷书坐在几前研读,或是抱着她,手把手教她写字。
但是记忆中的父亲,从没斥责过她,甚至都没粗声跟她说过一句话,永远是温文儒雅、文质彬彬的模样。接人待物,总是一团和气,从没见过他和谁争执到面红耳赤,和亲朋、同僚们意见相左的时候,最多就是一笑置之。
成楹很难相信,规行矩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父亲,会做出谋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