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外群山环伺,其外数里远有一座险山,不与其余山脉相连,孤立在官道附近,那山上双峰对峙,因此名为二龙山。山里又有寺院一座,名为普法寺,因许多年前遭遇兵燹,寺中僧侣外出逃难而荒废了很久,之后一直无人修缮看管,残垣断壁甚是凄凉。后来那一带陆续传出一些骇人的传闻,尤其是山下官道附近那一株歪脖子树,据说因喝了人血、又凝聚冤魂而成精怪,总在阴天雨雪时害人性命。
大约是一年以前,也就是天福六年时,那荒废许久的寺庙中来了一众僧侣,为首的住持据说是个得道高僧,以佛法化解了凝聚于此的怨气,之后早出晚归于此的行人才得以安宁,晋阳城中的富户们得知后,自愿出资从新修缮了寺院。从那以后,那一众僧侣便在普法寺中落脚安身,香火自然源源不断。
是时正值大晋天福七年,正月。林青来到晋阳郊外时,正赶上晦日。他远远望去,见官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又都在前方下了官路,往远处那一座孤山上走去。人群之中,有一队人马格外引人瞩目,为首者衣轻裘,骑肥马,一看便是富家子弟,而后几名厮役抬着柳条编织的车仗紧随其后。林青不知这些人弄得什么名堂,便在路边驻足观瞧。
“林首领!”人群众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林青循声望去,却见一人策马而来,已到自己身前。说来也巧,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家公子赵申,他一见了林青,赶忙翻身下马,欢喜说道,“果然是你!”
林青猛然撞见赵申,略有恍惚,半晌后方才说道,“赵公子,怎么这样巧?咱们两个竟然在这里遇见了。”赵申笑道,“是啊,我远远望见一个身影,隐约觉得是你,待走近了才敢上前来打招呼。你既然来了晋阳,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林青笑道,“我本想到了城中登门拜访的,哪知能在这里相遇,赵公子是要外出去么?”
赵申说道,“只是要到山上寺院里走一趟,林首领不如和我一同去吧,随后咱们再回城中。”林青听他这样说,又看了一眼陆续往孤山上走去的人群,问道,“这些人都是要到寺院中去么?”赵申笑着点了点头。林青心中一阵唏嘘,想起云州荒郊之中也有寺院,虽然规模简陋,但总有香客,却从没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景象。
他又把手指向人群众那一众抬着柳车的人马,问道,“这些人到寺院进香,却抬着细柳编织的车仗做什么?”赵申不必细看,也知道林青指的是谁,说道,“今日是晦节,香客到寺院中去一来进香,二来也为送穷。这柳车是给穷神坐的。”其时民间有习俗,正月里的晦日名为晖节,传说高阳氏之子,喜欢喝稀粥,穿破衣,而他死于此日,被民间视为穷神,故而每到正月最后一天,人们便要用柳条做的车把他送走。
林青生在穷乡僻壤,况且身旁尽是绿林悍匪,竟然不知有这等习俗。不禁在心里自嘲道,“想必是驼子岭穷的叮当响,穷神若是去了,恐怕连稀粥也没得喝,如此我们倒不必大费周章去送他了!”林青苦笑一阵,又问赵申说道,“他们这是要把穷神送到哪里才肯罢休?”
赵申看着远处略显夸张的送穷队伍,也有些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道,“寻常人家在自家庭院中烧了便是,而且柳车也不会编的这样大。常言道,‘送穷送穷,只是空相送,年年不出门。’城中的百姓自然不会太把晦节当回事,不过经商之人却十分看重。前面那个队伍带头的是刘家公子刘士隆,他家生意做得兴旺,所以才会弄得如此夸张。往年都是把柳车搬抬到城中的寺院里烧掉,近两年又都传言城外的普法寺灵验,看样子今年是非要把穷神送到普法寺中才算罢休。”
赵申说罢,看了一眼林青,见他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装扮,虽然算不上衣不蔽体,但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补丁也不少,俨然一副穷神在世的模样。好在林青与他身材相仿,等回到了城中,可以让他先换一身自己的衣服来穿。林青见赵申打量自己,也猜出几分,倒也不在意,只是赞叹道,“这寺中僧侣真是好脾气,人人避之不及的穷神,他们也肯收留。”
赵申从这话里听出几分讥讽,于是赧然一笑,说道,“林首领,咱们走吧,早些到寺院进了香,也好早些回去。”林青说道,“赵公子,如今不在云州,你也不必称呼我为首领,免得惹人生疑。”赵申略一思忖,也觉得林青言之有理,于是说道,“林兄,同我一起道寺院中进香去吧。”于是二人并肩,有说有笑的朝着普法寺走去了。
却说赵家近两年来向普法寺中捐赠颇多,当初修缮寺院时,也有赵家相助,因此寺庙中的僧侣多半都认得赵申,二人刚刚来到山门之外,早有眼尖的僧侣看到,便迎了上来。那僧人身材高大,步履稳健,一路笑脸相迎,待到二人近处,先向赵申施礼,招呼道,“赵公子!”赵申也朝那僧人施礼,说道。“普静师父!”
普静说着又招呼一旁厮役接过赵申手中的缰绳,赵申这匹白马名唤踏雪飞影,在晋阳城中也是有名的骏马。从前在驼子岭上养了一阵,离去时却是骨瘦嶙峋,直到重回晋阳后,家中厮役细心照料一阵,方才恢复从前矫健模样。赵申本就对这匹白马十分爱惜,又念它劳苦功高,驮着自己走了一趟云州,于是更加喜爱,对那厮役说道,“辛苦师傅替我照看一阵,寺中若有精料,也多喂一些。”那厮役连连应允,便将白马牵走了。
此时普静又看到一旁衣着邋遢的林青,心中稀奇,暗想道,“纵然是赵家的厮役,也不该是这身打扮。”又见赵申对他颜色恭谨,更猜不出林青身份,于是问道,“赵公子,这位是?”赵申赶忙向普静介绍道,“这位林公子是我在关外的朋友。”普静点了点头,叹道,“在下素闻赵公子交友广泛,颇有游侠之风!”
因赵申介绍,普静与林青寒暄几句。之后便带着二人向寺庙内走去。普法寺原本只是二龙山里一座小庙,后来因百姓称其灵验,城中富户不断捐赠,钱帛、良田应有尽有,渐渐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而后虽然遭遇战火而衰败,但经过去年一番修缮,倒是恢复了八、九分从前模样。
赵申和林青跟着普静到了大雄宝殿前,大殿里面一尊两丈高的黄铜佛像甚是雄伟。赵申跪于佛像前虔诚祈祷,心中暗暗拜道,“愿佛主保佑,今年行商一路平安,再别惹出人命官司来。”林青从未拜过寺院,但见赵申做什么,自己便学着去做,只是他跪在佛像前寻思许久,却也想不出要祈祷什么。
拜了佛祖,赵申和林青又在寺院中转了一阵,本想就此下山,却听普静说道,“主持方丈得知赵公子来访,专在后山别院备了茶水,等公子前去。”赵申推脱不掉,便拉着林青随同普静一起往寺院后山走去。穿过寺院后门,便是一条陡峭险路,一直通往另一座山峰之上。原来这普法寺中还有别院,专供主持、长老们居住,待三人到了别院门前时,早有小沙弥报给住持,住持闻听是赵家公子到了,亲自走出门外相迎。林青见那住持体态圆润,满面红光,看到赵申时甚是热情。
众人叙礼毕,共入室内,小沙弥煮好茶,端来分与众人。饮了一盏茶,闲聊片刻,那住持忽然开口说道,“许久未见赵公子了,不知家中可安好?”赵申听他如此问,放下茶碗,暗暗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言语。那主持又笑道,“敝寺常受令尊照应,若是公子家中遇到什么难处,可说与我知,老衲绝不会袖手旁观。”
赵申这才说道,“承蒙大师垂问,年前时家中确实出了一些事情,好在如今都已解决了。”说罢,赵申又向林青看了一眼,微微笑了。那住持听罢,忽地笑道,“果真如此么?”赵申说道,“大师面前,不敢诳语。”那住持又笑道,“公子固然是坦诚君子,只是不知其中因果利害。”赵申闻言,不禁错愕,刚刚端起的茶碗又缓缓放下了。
此时一旁的普静忽然搭茬说道,“赵公子家的事情,住持方丈已有所耳闻,故而特意把公子约到别院来品茶,实是为公子着想。”赵申赶忙说道,“在下愚钝,愿闻其详。”那方丈这才缓缓说道,“听闻晋阳城中诸多商队在云州遭遇劫掠,依老衲之见,此事不只是劫匪猖獗,背后更有精怪作乱!”
众人交谈时,林青一直在旁静听,听那住持这样说时,险些把嘴里茶水喷出。他又看了看赵申,却见赵申一脸严肃,正聚精会神的听着。那住持继续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想来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游历四方,途径云州时正遇见一处官路附近有虎精作祟,那精怪道行高深,白日亦可出没,况且手下伥鬼狡诈,专害过往行人,于是搅得人心惶惶。”
住持说道这时,垂首哀叹,脸上现出怜悯神色,似乎对那些被害的路人有所悲悯。林青从始至终没有言语,却在此时趁机搭腔说道,“大师说的,莫不是许多年前在十八里寨官路附近伤人的那只虎精?”那住持听林青这般说,立时抬头向他看去,嘴里说道,“正是!施主也曾知晓么?”林青说道,“我是云州人士,曾听旁人提起过此事。可都说那只虎精虽然时而惊吓路人,却不曾伤人性命,后来更是不知所踪了。”
一旁的普静听林青这般说,微微眯起眼,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道,“施主哪里晓得,这都要归功于咱家住持!”那住持向普静摆了摆手,说道,“为民除害罢了,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林青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那虎精是被大师降伏了。”
那住持淡然一笑,微微点了点头,又向林青看去,却说普静虽向他介绍了林青,但也只说是赵申在关外的朋友,毕竟不知林青是何底细,于是又问道,“不知施主在云州有何经营?”
赵申见住持见问,正要作答时,却见林青斜乜他一眼,随后抢着说道,“在下是云州城中屠户之子,赵公子家的商队忙碌时,偶尔会让家父去做帮手,赵公子为人善良,肯带我到晋阳历练一番,以后也许能在他家商队中讨个活路,好过在云州城里做个杀猪宰羊的。”
那住持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林青,自从见他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就隐隐不快,但碍于是赵申带来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如今细看之下,只见一张黑黢黢的脸,眼下又生有雀斑,待听说他是屠户之子,更加觉得厌恶了。他心中如是想,脸上竟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嫌弃之色。赵申暮然察觉,略感惊讶,但转念一想,许是僧侣有好生之德,故而听说林青是屠户之子,这才不大痛快。
又听林青说道,“可是虎精传闻起于十八里寨,而赵家的商队却是在黑熊山被劫。两地相去甚远,不知有何联系。”赵申也正纳闷,听林青这般说,便也应声问道,“其中因果,还望大师指点一二。”
住持听罢,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当时,老衲不忍见当地百姓遭殃,所以便暗中出手解决了这个祸害!可那精怪道行高深,而我当时手里又缺少法器,所以只能把它封印在地下。想来过了这么多年,当时封存它的法器已经力量孱弱了,所以才让它逃了出来!那精怪已有灵智,逃出封禁后,自然不敢留在原地,许是这样,才逃到了黑熊山那里去害路人。”
普静听了也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说着他又向赵申看去,脸上神色颇为紧张,继续说道,“所以公子家的商队被劫,表面上是劫匪杀人掠财,实际上却是那虎精又来抓伥鬼了!”
此时虽是青天白日,但不知为何,室中却很昏暗,又是深山之中,草木丰盛,山风刮过,窗前树影摇曳不止。赵申见此情形,又听了这样一桩奇闻异事,不禁汗流浃背,慌忙向那住持问道,“不知大师有什么办法,能够一劳永逸除掉此患!”
住持见赵申神色慌张,心中暗喜,表面却不露声色,义正言辞的说道,“不瞒公子,我也正有此等想法,如今只能多带些法器,再到云州去走一趟了!还请赵公子通知晋阳的商旅们,三月之前不要再前往云州,等我除了那虎精,各家商队自然畅通无阻!”赵申闻言慌忙拜谢,林青却在一旁暗自冷笑。
之后二人留在寺中吃了斋饭,午后便离去了。住持待赵申、林青二人走后,对普静说道,“你去取些酒来,洒在我房间里,免得让我沾了屠户家那小子的晦气。”普静不依,说道,“午后若是有人来访,你这一屋子酒气,又怎么说得通!”
住持笑道,“我已打算好了,从现在起,但凡有人来找我,你就对他们说我到云州去除虎精了!这一个月我也好躲在房中喝个痛快!”那普静埋怨道,“原本只是卖他一件保命符也就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住持说道,“你懂什么?!一件护符值什么钱,怎比得上我亲自出马?等到他们在云州行商顺当了,还能不来孝敬么?”
普静讥讽道,“说得好听,你不过是寻个理由醉酒罢了!那晋阳的诸家商队在云州若是再遇麻烦时,我看你如何圆场!当心砸了招牌!”住持得意说道,“放心,我已从刘二那里听说了,赵家公子早在年前就把事情解决了。”普静哂笑道,“怪不得你敢自作主张,只是不知道苏先生能同意么!”
住持不耐烦了,凝眉瞪眼说道,“我话已经说了,赵公子很快便会把消息放出去,苏先生不同意又能怎样?你快去取酒来吧!”眼下他只想痛痛快快大醉一场,哪里还管得了以后的事!普静一边悻悻往外走去,一边还忍不住抱怨道,“你倒是躲了清净,以后这寺院中迎来送往岂不是要我一个人来操持!”
他刚走出门,正撞见急冲冲赶来的另一个僧人,那僧人对他怒道,“刘家的柳车送来许久了,怎么还不安排人去做法事?!”普静也正一肚子火,立刻横眉立目对那僧人说道,“刘家的穷神你去送吧!我这里有个活穷神要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