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途顺利得多，因出发得早，加之晋凉交待过后，车夫便加速了脚程，当苍溟的暮色笼盖下来时，马车便驶进了云城。
符飒一路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在晋凉的提议下，几人一道寻了家小馆子吃了点东西后，才回到及第街上。
晋凉将车马费给车夫结算清楚之后，车夫便赶着马车离开了。
“你们如今，住在这里？”窦姨娘看看面前的宅子，神色复杂。
当年耿漳以圣上亲封的“飞翎将军”之名入住霍府，是何等威风凛然，尽管耿漳直至离开都尚未封府，但他功名在前，照理自是应高门大院婢仆成群才是。
可如今，他却只是住在这么一间简单的四合院中？
符飒苦笑了一下，“如今住得已算是好的了。一年前，我们还住在乡下，这些年，我爹一直靠种田为生，养活了两个孩子。”
窦玉娇极为震惊。
当年叱咤西南的飞翎将军，后半生竟然是以种田为生的。
也似是直到此时，窦玉娇才真正意识到了符飒的身份，有些迟疑地吞吐道：“你娘……可知你去寻我？”
符飒抬眼对上窦玉娇的双眸，“我爹这些年，并未成亲。我只是他的义女而已。他养大的两个孩子也与他并无血缘关系。”
窦玉娇似乎十分意外，意外中又隐约带了些释然。
因天色已晚，院子的门已从里面被拴上了。
符飒上前拍门，听到院中屋门打开的声音和耿漳间或的咳嗽声。
窦玉娇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她双手不停地搅弄着手中那块腰牌的穗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面前的那扇门，似是期待，又似是惶恐。
门被里面的人拉开了。
耿漳应是刚睡下不久，此刻披着外衣叼着烟斗缓步出来，口中还念叨着：“这么晚了，谁啊？”
当看清了面前的人时，耿漳的表情凝固了，口中叼着的烟斗也险些掉落下来。
符飒慌忙上前扶着他道：“爹，飒儿回来了。”
耿漳回过神来，伸手取下烟斗，招呼几人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给你们弄些吃的去。”
符飒拦住了他，“爹，别忙活了，方才我们在街上吃过了。您看看，这是谁来了？”
耿漳看向了窦玉娇，抱拳行了一礼，神色中有微微的激动，“窦姨娘，好久不见了。”
他的激动，只是源于得见故人的百感交集，并无其他情绪。
窦玉娇又何尝不是五味杂陈，她尽力对着耿漳扯出个十分平和的微笑来，还礼道：“一别多年，耿将军别来无恙。”
“爹，咱们进去说话吧。”符飒提醒二人道。
云城不比窦玉娇的村里，即便已是暮色深处，却仍是不时有三两行人路过。
云城虽是有裴太守庇护相对安全，符飒也还是不愿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耿漳连连点头，“快进来坐。”
几人进了堂屋坐下，符飒接过耿漳手中的茶壶为几人依次倒上了茶。
耿漳与窦玉娇相对而坐，却是一时都有些无言。
于耿漳而言，当年他离开霍府时，窦玉娇仍旧是霍府的“窦姨娘”，是他一样当做亲人对待的霍家人。
然而自符飒的话语中，他又能隐约猜得出，窦玉娇或许与那害了霍将军之人脱不开关系。
这样的矛盾使得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窦玉娇。
而对窦玉娇而言，这些年来她始终未曾忘怀过耿漳。
而如今得见，耿漳的生活际遇却是较之前有着天壤之别，这难免令她心中再次涌起了浓重的负罪感和悔恨，认为是自己当年将耿漳逼得不得不离开霍府，才至如此田地。
二人各怀心思，便只有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茶，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沉默。
最终还是坐在窦玉娇身边的符飒干笑一声，开了场。
“爹，您与窦姨娘也许久未见了，必然是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事想问的，不如我先送梁公子回六悦？”
她是担心这二人之间有些关于前尘往事的秘密不愿为他所知，是以主动提出回避。
耿漳闻言有些犹豫。
却不料窦玉娇却是率先开了口。
“你既是耿将军的女儿，自然算不得外人，这位梁公子能同你一道前去寻我，且已获知了我最重要的秘密，想来二位这一路上定然也早已诸多猜测了。此刻也无需再避开了。”
耿漳闻言，转头看她，神色中有些许不忍，却更是有期待。
窦玉娇回看耿漳时，双眸中仍是染上了一层愧色。
“其实我不说，二位应已都猜到了。我原本只是一名乡下的农家女，和我爹生活在羌县，生活贫寒而安然。然而忽然有一日，我爹莫名病重，短短数十日内便由一名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处处需要照顾甚至是到后来已发展成了‘活死人’的模样。”
回想起那段时日，窦玉娇仍是心悸不已。
“在村医生的指点下，我决定拉我爹到旌都城里去为他治病，结果就在旌都遇到了那位汪大夫。”
符飒知道她是说那中年男人，也不接话，静静等她继续说下去。
“汪大夫自称原为宫中太医院太医，因受奸人迫害而被迫离宫，而他口中的那名奸人正是霍将军。他说他有办法替我爹治病，但条件是，要我设法混入霍府，按照他的指令为他做事。”
耿漳此刻终于听到了他想知道的事实，他涨红着脸，打断了窦玉娇。
“一派胡言，霍将军一向正直，怎么可能会做那种阴损缺德之事？！”
窦玉娇低垂着头，她自然知道耿漳的怒气并非冲着她，但她自己却是心中有愧的。
“霍将军的为人，无需耿将军言明，我也已在进入霍府以后便发现了。只是那时我爹已然在用了汪大夫的药之后，病情有所好转，我不得不按照他的吩咐继续留在霍府。”
说到这里，窦玉娇抬起一双满是痛悔的眼睛看向了晋凉，“这位公子昨日称家父乃是中毒，其实早在几年前，我便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只是我不愿意去想去相信，不愿让自己这一生唯一坚持的事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料。因此我从未曾想过，要去探究真相，因为真相究竟如何，于我而言，已然没有意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