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得了一整日的清闲,裴叙修闭着目倚在莳花馆锦瑟姑娘房中的软榻上听着曲,他带来的一名小厮守在门外,听着房内的弦乐亦是颇为陶醉。
锦瑟为裴叙修斟满酒水,柔声道:“裴公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裴叙修懒懒地仰仰头,接过锦瑟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有如此美酒佳人相伴,我若还是心情不佳,岂非太过辜负这良辰美景了?”
事实上,能令见惯风月的裴叙修心情舒畅的,又何止是眼前的无边春色?
几日前,他受托去参加了城南“福生糖坊”的开张典礼,在宴席上无意间听闻那位女掌柜的爹或许是响马出身,便暗暗地起了心思,打算暗中调查一番,若是这老人真有问题,那便是伤了晋凉的面子,他也是要公事公办的。
只是若非必然,他也并不愿走到那一步,毕竟他十分珍惜自己和晋凉的这段兄弟情义。
退一步来讲,即便晋凉并不在意,凭他那日对那几人的印象,也是对符飒和耿璋有些好感的。
谁料,一通明察暗访下来,这人不仅没有半分劣迹,反而还被查到极有可能是他曾听闻过的一位故人。
而这位故人,虽是与他毫不相识,却也不妨碍他曾有所耳闻。
只是要如何试探出这位故人的身份,对他而言却是一件难事。
锦瑟怎会不知,裴叙修同他所说的这句话不过是一些入口不入心的戏言罢了。
只是长袖善舞如她者,自然不会做出喋喋不休打探对方心意使人厌烦之事的,取悦客人才是她唯一要做且能做的。
当下锦瑟便起身行礼道:“承蒙裴公子如此厚爱,那锦瑟今日便现个丑,将近日新学之明君舞献与公子品鉴,还望裴公子不要嫌弃才好。”
裴叙修有些意外地将酒杯放在榻几上,抚掌笑道:“锦瑟姑娘这是说哪里话,云城谁人不知,这莳花馆的锦瑟姑娘堪称云城第一舞娘,你又何需如此自谦?”
作为莳花馆的常客,裴叙修自然是见识过锦瑟的舞姿的,若是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形容也是不显夸张的。
锦瑟矜持一笑,站起身来。
随着她向帘幕后面的乐师轻轻示意,原本悠扬舒缓的音乐便转为了一首婉转凄美的曲子。
锦瑟轻抬双臂,舞动起来。
随着她轻盈优美、飘忽若仙的舞姿,飘逸的广袖开合遮掩,更衬托出她仪态万千的绝美容姿,薄纱下若隐若现的玉臂和曼妙的腰肢婉转连连,似在随着弦声的哀婉诉说着一名柔弱女子被迫远离家乡的无助与忧伤。
裙裾飘飞间,她如玉的素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笛子。
玉笛横陈于樱唇,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轻柔响起。
透过锦瑟那双如烟的水眸,裴叙修似乎忽然看到了数百年前,那名在塞上不甘就此作别而频频回望的女子。
随着笛声渐急,锦瑟的身姿亦舞动得越来越快,流光飞舞,整个人便如同隔江之雾般飘渺恍惚起来,渐急的舞步无不透露出一个笼中之鸟般美人的绝望和疯癫。
蓦然间,她玉足轻点一个跨步,做出“登云”的动作,神态决绝义无反顾,像极了于这世间毫无眷恋的伤心人纵身一跃,就此了断尘世缘。
与此同时,笛声戛然而止,弦声宛如崩断。
而裴叙修竟是有片刻的失神,才从这视觉的惊艳中苏醒过来。
正要拍手叫好,他一抬眼间却发现舞完一曲的锦瑟似也仍旧沉浸在舞曲的愁绪里,神情凄婉呆立原地,不知是在叹昭君,还是叹自己。
想了想,他放下了手,轻笑道:“无怪乎有一曲红俏不知数的说法了,锦瑟姑娘这一曲,当得起一绝二字,便是昔日石崇再见,只怕也要叹一声明珠暗投了。”
怔忡在原地的锦瑟回过神来,却似仍在自伤道:“只可惜陈绿珠丽姿仙貌,却仍是难抵命运不济,终究是落得凄惨下场。”
裴叙修愣了一下,不知是否是自己说错了话,才惹得这位名满云城的第一舞姬如此神伤,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接话了。
这时,锦瑟却又忽然清醒了自己的身份处境一般转了笑脸道:“让裴公子见笑了,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实在不敢当公子谬赞。”
裴叙修看得清楚,锦瑟虽是笑着,眼底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浓浓哀意。
说着,锦瑟又去为裴叙修斟酒,却被他拦下了。
“你坐着,我们说会儿话。”
裴叙修以眼神示意锦瑟在旁边落座。
锦瑟略有疑色却仍是温顺地点点头,安静地坐在了裴叙修旁边的软椅上。
“锦瑟姑娘来到这莳花馆多久了?”
锦瑟愣了愣,犹豫了片刻才道:“五年了,自小女子十二岁起,便被卖到此处了。”
十二岁?
裴叙修再一次地意外了。
云城中烟花之地并不在少数,其中尤以莳花馆最负盛名。
但在云城太守——裴叙修他爹裴司南的严厉管治下,这些风月场所轻易也是不敢收买这种低龄女子的,那么锦瑟又是如何被卖进来的?
“是谁将你卖来的?你当年可是自愿进的莳花馆?”
若是这中间有一些锦瑟难以诉诸于人的冤屈,那今日这桩事他便要管下去了。
不料,锦瑟却是淡淡地摇了摇头,道:“不敢有劳裴公子费心,小女当年是自愿被卖入莳花馆的。”
裴叙修十分奇怪,看她的表情明显是有苦楚的,但为何还是在他面前选择了三缄其口?
正要再问时,门外的小厮急促地拍了拍门。
“公子,有急报。”
裴叙修闻言一惊,顾不得再与锦瑟多说,当即起身便走过去打开了门。
锦瑟见状,似乎已经猜到了事情不会简单,便起身走到了帘幕后面,同乐师交待了几句,乐师收起了器具后,便离开了。
而锦瑟自己,则是转身走入屏风后面的寝居内。
有些事可以听,有些秘密她还是选择避开。
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这个道理,早在几年前她便明白了。
“何事如此惊慌?”裴叙修看到小厮似乎已然方寸大乱的脸色便更加确信是有事发生了。
跟着他的人,不说是身经百战,也算是经过些风浪的,若是没有发生了不得的大事,断然不会如此冒失。
小厮压低了声音,惊慌道:“梁公子他受了重伤,据说,性命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