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渡口至淮州西城门的官道没有岔路,只要一直沿路走下去,就定能看到官府建起的收容营寨。
更别说贺今行走过一回,记忆犹新,甚至一眼认出了两天前他和黄主簿一同从山上下来的那条小路。
山与树仍在,同行之人却可能已经永别。
但他仍抱着微渺的希望,只愿是自己推断出错。
前方已能看到庞大的火光,嘈杂人声不断。淮州卫与征调的民夫两队轮替,挑灯赶建,已筑起八尺高的木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而官府的驻所就在几丈外,搭的最简易的营帐。
那名衙役越到地方越想逃跑,贺今行撕下对方的衣裳将其绑起来,通报过后,便拖着人到了中帐。
营帐里,不止许轻名与嬴淳懿,来这里的有级别的官员都在。
中央放着一抬担架,躺着一名布衣打扮的文士,面色颓败,胸前衣衫上大片暗沉的血色。
仵作验查完毕,正在回禀结果:“死亡时间当是昨日凌晨寅时至卯时之间;两道伤口皆是刀伤,应是第一刀未能命中要害,而补了第二刀;作案工具是寻常可见的铁刀。”
“小贺大人。”嬴淳懿看到他,向他简略地说明:“黄主簿遭人谋害,刚从野外找回。”
贺今行将那衙役扔到一边,点了点头,立在原地,看着尸首,无声默哀。
微渺的希冀转眼彻底破灭,他感到难过,以及些微的绝望。
许轻名挥退仵作,接过白布,亲手为其盖上。
而后看向那名衙役:“此人是?”
“下官从江阴赶回,此人以许大人要见下官为由,领下官前来的途中欲杀下官。”贺今行将哀伤压在心底,再将他离开临州之后所见所遇种种,除却盛环颂的要求以外,事无巨细地回禀。
许轻名听罢,半晌无言,忽然说:“淮州官服皆用补花绣,你不是淮州府的衙役,叫什么,哪里人氏,原本做何营生?”
“许大人。”那人显然认得许轻名,战战兢兢回了名姓,做出一副惨相:“小的是淮州城里人,家里有老爹老娘要养,平常替人照铺子,收些辛苦费……”
“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哪家请你看店?”许轻名皱眉,吩咐身边卫军:“带下去审问。”
那人连声告饶,却立刻被两名军士堵上嘴拖了下去。
许轻名看了一眼帐外,再道:“郑锋毅还没来?去催。”
又一名军士领命而去,贺今行扫视一圈,才发现郑知州并未到场。
审问“衙役”的军士很快回来,“启禀大人,此人就是个地痞流氓,欠了许多赌债,有人拿了三百两银子让他按照指示杀人,他就忙不迭地做了。但他只招认黄主簿是他下的手,此次想如法炮制谋害小贺大人并未成功,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已派人进城调查他所说是否属实,但弟兄们要绕回去,需要些时间。”
“不必等了。”许轻名说:“拉去东城门,示众三日,再行斩首。”
“是。”
贺今行听到缘由,难过之外,更加觉得荒诞。
证据确凿的嫌犯尚要通过三司会审判决,而为百姓奔劳的官员却死在了如此简单的谋害之下。
去找郑知州的军士紧跟着回来,说郑大人并不在原本的帐篷里,其余地方也没找见。
他心道不好,这厮怕是听到风声就已经跑了,接着下意识看向帐里其他人。
嬴淳懿也正看向他,神色不明。
两道目光交错片刻即分,他却莫名觉得蹊跷,心中却越发沉重。
“畏、罪、潜、逃?”就听许轻名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面容在灯火下冷得像冰瓷,“去找。”而后再吩咐属官:“从现在开始,郑锋毅革职待罪,淮州府下属官吏不得离开淮州,否则同罪论处。天明前没有消息,就以总督府的名义发布通缉令。”
他做好安排,便命人抬起担架,临走前向嬴淳懿说:“黄主簿的家就在秀水县,我送他回去。此间有劳侯爷。”
“许大人放心。”嬴淳懿拱手道:“也有劳许大人替本侯向黄主簿家人传达哀悼之意,本侯职责在身不好立时前去,请他们节哀。”
许轻名颔首,“一定如实转达。”
营帐里的人立时去了大半,嬴淳懿伸臂向贺今行做请,“一起透透气罢?”
后者请他先行,随他一并到营地外。
旁侧的淮州卫与民夫们正在发宵夜,嬴淳懿让身边的人都去吃一碗。
只剩他二人,贺今行才问:“侯爷早就知道郑锋毅跑了?”
“黄主簿一失踪,我就猜到是他下了死手,而你们多半是抓到了他的什么大把柄。”嬴淳懿并不对他隐瞒,直言道:“今日晚间一问,果然。他又说安排好了要解决你,我便告诉他,你身手很不错,不可能让他如愿。”
“所以你就让他这么跑了?”他难以理解,转念又说:“你晚间才问,他甚至来不及撤回派去杀我的人,那就是才走。想必他没走多远,追得上。”
说罢便要去追。
“慢。”嬴淳懿一把拉住他,“许轻名已经让人去追捕,至多三两日就能把人抓回来。他也算半个秦毓章的人,秦□□,你没必要掺和进去。”
“内斗?郑锋毅给百姓吃麸糠,倒卖赈灾粮,害的是整个淮州的百姓;再随意残杀朝廷命官,更是置朝廷威信于不顾。岂能单纯以内斗论之?”贺今行眉心紧蹙,蓦地灵光一闪,“他此前就找过侯爷了?太平荡分洪,你来淮州那次开始?”
嬴淳懿颔首:“他不满齐宗源与孙妙年,欲投靠于我。”
贺今行却注视着他,肯定道:“此人阴毒而愚蠢,侯爷不可能收拢他。”
“我确实看不上这等人,但不妨碍从他这里套些消息。”他略略勾唇,耐心解释道:“郑锋毅原本是户部主事,天化八年被任做太平大坝的监工,至去岁换任已有将近七年之久。他不满齐孙二人,多半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如意,单从他送上来的孝敬看,就知此人贪污行贿惯了,且胃口越来越大。放着不加制止,早晚会捅出大篓子。”
“所以黄大人死了。”贺今行提起这位短暂共事的同僚,便觉悲哀。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郑锋毅欲投二主,想必舍得银钱开路,长利做筹码,侯爷也能不为所动,果真心如磐石。”
“我事先并没有想到他竟如此大胆,许轻名的心腹,说杀就杀。”嬴淳懿收回手,将他放开,“再者,我虽有猜测,但无凭无据,并不能将他捉拿查办。更不可能去提醒许轻名,他极擅以小事做文章,你与他打交道也小心些。”
说罢见他不言不语,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信不信,都是如此。”
贺今行与他相识多年,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自己不信他,然而他哪里是不信?
道理易懂,情分难割。
“侯爷所言皆是事实,我明白。”他摇头否认,仰头望向夜空。
盈月被浓云遮蔽,只有点点星光落在他眼底。
嬴淳懿亦负手远望,冷声道:“现在看,整个江南路官场都烂透了。”
“不,还有好官。”比如莫县令。
“沙里淘金罢了。此次差使结束回京,朝堂上必然会起风波,你怎么看?”
“眼前事尚未做完,还不知有多少变数,不好推论。”贺今行的意思是专注当下。
“也是。”嬴淳懿不反驳,“你连日辛苦,先休息去吧。”
贺今行便依言告退,在营地守卫处拿回自己的包袱,要取出吊床时,才发现还有个水囊。
先前装了药,说等它晾凉,等着等着就这么给忘了。
一小碗的量并不多,他一饮而尽,舌尖甚至来不及觉出滋味甘还是苦。
几十里外临河的约莫半人高的野草丛里,几个人正快速地向河边移动。其中一人抱着一只箱子卖力地跑,还不时被身边下人低声催促“老爷快些”,也没时间埋怨腰酸背痛。
正是临时决定潜逃的郑锋毅一行。
此人从忠义侯处得知那贺今行非寻常书生,谨慎又会武,便心知不妙,即刻决定走为上计。
虽西城门已封,但他早有警觉,这两日一直让亲信带着财物跟着自己,一出事,不必回城,就能直接远走高飞。
他还为此特地绕了个大圈,从一处少为人知的河湾走。那里有他上任以来就舍钱养着的渔船,渔夫平日打渔为生,关键时刻就是他的救命底牌。
已经能看到泊在岸边的渔船的时候,他却忽然放慢脚步,“不对,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亲信初时没听见,以为自家老爷紧张得幻听,欲劝他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跑路才是正事。然而一慢下来,一缕乐声就飘进了他耳朵里。
幽深的曲调,哀婉的音色,节奏适宜,显然吹奏者十分娴熟。
这一曲在梨园肯定很卖座,然而在此时此地,却不亚于迎面而来的利箭,令人汗毛倒竖。
一行人都不约而同地弯下腰,藏进草丛里。
一人说:“好古怪的调子,不像咱们江南的。”
另一人说:“这好像是……埙?”
“别管是什么了!老爷,附近肯定有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郑锋毅气喘吁吁,还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一时只顾得上拍自己的胸口顺气。
又有人出主意:“老爷,要不咱们不从这儿走……”
不从这儿走从哪儿走?其他地方都要盘查,他一眼瞪过去,却见那名亲信忽然住了嘴,一截带血的刀尖从他心口刺出,正朝向他。
“既然都走到这儿了,就别急着回了吧。”
年轻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还没回头看,身侧一名亲信就喷了他满头的血。
左右也都有人!
要杀他!
可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大把的钱财没来得及享受!
郑锋毅瞬间生出无穷的力气,抱着箱子站起来就没命地往前跑。
渔船就在几丈外,篷里一豆灯火,已经变成活命的希望。
身后似乎没人来追,又或许是他跑得够快,总之他成功地敏捷地跳到船上,大喊:“快开船!”
然而渔船只轻轻晃动,系船的绳索尚套在岸边木桩上,他又听到一股乐声,刹那间浑身冰凉。
先前听到的那埙声正是从船篷里传来。
一人躬着腰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只石埙。在月亮下站直了,郑锋毅才看清这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然而他也挎着刀。
生死存亡关头,郑锋毅剜肉般忍痛将怀抱的箱子扔向对方,便要往河里跳。
然而下一瞬,一条长腿向他下盘扫来,将他扫翻在地。还未挣扎,后背便踏上了一只脚,将他往甲板上重重一碾。
那箱子里的金银珠宝泼了半空,纷纷落落,砸得他直喊“饶命”。
“你们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放我一命!我还有很多的钱存在银庄里……”
“太吵。”踩着他的年轻人却面色冰寒,因先前那一曲没能吹完而十分不悦。
“有什么好商量!”郑锋毅立即闭嘴。
“这人脑子蠢,躲躲藏藏倒是狡猾。”岸上一人走过来,黑衣金刀,却是漆吾卫黎肆,“石榴差点跟丢,但还好目的地没变。”
“石榴说这厮是因为谋害小贺大人不成,怕被告发,才匆忙潜逃。”他耸了耸肩,“未免太不了解小贺大人。”
小贺大人虽年少,但身手比他们这些漆吾卫不差半分。
“你想动我……贺今行?”船上的年轻人却忽然开口。
“没成……”郑锋毅欲辩解,刚开口便被抓着领子拖到船舷,连头带颈掼入河中,灌了一嘴巴的水。
河面很快冒起水泡,搭在船上的半身死命扭摆挣扎,却不能挣脱半分。
“双楼。”岸上的黎肆见对方情绪不对,出言提醒。
陆双楼这才把人提起来,定了定神,说:“老规矩,面皮剥回去复命。衣裳留着给许轻名,剩下的,剁了,扔河里喂鱼。”
黎肆点点头,抬手招弟兄们过来处理,“能饱鱼腹,也算这厮为此地生灵做一点好事。”
郑大人一口水卡在喉咙,吐不出,叫不了,只能绝望地蠕动,而后眼睁睁看着刀刃落在了自己脸上。
陆双楼就着另一侧的河水洗了手,拿出几张信纸来,对着星光翻看,“剩下的不多,明日休整一天。”
上好的宣纸,洒银描金,记载着一个个人名与官职。
黎肆取了一颗药丸给他,看着那份名单,犹豫道:“这真的是统领的命令?”
“不该问的别问。”他将纸张折在手里,声音寒如霜雪,“既是任务,做便是了。”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新
第 159 章 七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