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粮船抵达距离淮州城最近的河港。
总督府昨日便将赈济粮运输到各节点的大致时间照会给各州县,是以淮州知州与其治下二十余地县的县令都提早等在这里,各县带来的人手、船只与板车也都已准备好,粮船一靠岸就立即开始装卸。
贺今行与黄主簿下了船,郑知州上前来见礼,“小贺大人,黄大人,两位夤夜赶来,着实辛苦了。”
这位知州言谈和气,面貌也绝不能说凶恶。然而少年一看到对方,就想起柳逾言给他的账册上,此人上任不到一年,贪污受贿的数额便超过了江南路境内大部分官员,直追孙妙年冯于骁二人。在某些上下勾结的案件里,所侵吞甚至比孙冯二人还要多,可谓是心黑手狠。
昨日忠义侯说已在顺藤摸瓜查办,不可能没查到这位。但此人现下还能身穿官袍站在这里,没有被拿办,就说明侯爷并不想打草惊蛇。
“郑大人客气了,此乃我等职责所在。”他平静地回礼,黄主簿也点点头,将文书与单据一起交给对方。
“小贺大人和黄大人办事,本府那是放一百个心。”郑知州哈哈笑道,随意翻了翻,便在收据上签押然后交回给他们,“我知道两位大人事务繁忙,但这马上过晌,不如到我淮州府小歇片刻再回。两位意下如何?”
贺今行并没有立刻到淮州的打算,与黄主簿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露出为难的神色婉拒道:“多谢王大人相邀,我等心领了。赈灾粮虽送到,但制台大人还安排有其他事情,不好耽搁。”
“也罢,现下特殊时刻,公务要紧。实不相瞒,我淮州府衙里也有一大堆事情摞着,上下许久都没有休沐过。”郑知州十分理解,甚至叹了口气:“不过都是为了百姓,累些也没什么,只盼灾情早日过去才好。”
黄主簿客套着应承了两句,待对方一走,便低声向身边的同僚说:“这姓郑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贺今行没有立即接话,看向对方,目光带着探究。
黄主簿了然地一笑,同他把臂到人少的地方,才道:“我去岁在淮州府任的职也是主簿,许大人升迁,把我一起带走了。现下朝廷要大人回来收拾烂摊子,我自然追随他一道。”
“原来如此。”他点头以示明白,许轻名既然派这位来,想必是早有准备,便开诚布公地问:“既然您在此任过职,想必淮州了解颇深,您看,该怎么调查为好?”
“江南四州,临淮最富,临州府衙形同虚设,知州还不如总督府一主簿有话语权。但淮州与临州隔江而望,又有许大人任职的三年打底,一府两司对淮洲府的控制就弱上许多。”黄主簿先将前情细细道来:“这郑锋毅虽年前才上任,但半年里已有几位淮州治下官吏暗中写信向许大人诉苦,他太过贪婪,手上绝不干净。”
他停住话头,侧身时顺势一望周边,才低声道:“大人的意思是送他上刑场,但现下灾情未平,他此次交给总督府的具表也有问题,还不好立即动他。”
贺今行想了想,说:“还没来得及向许大人汇报,柳氏商行的大小姐曾交给我一些账册,有与郑锋毅贿赂往来以及替他周转赃款的账目记录,应当可以做一部分罪证。”
黄主簿稍稍有些意外,但很快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不过拿他论罪是之后的事,现下更重要地是怎么在换班子之前稳住他,好尽快减轻淮州的灾患,让百姓们平稳过渡到家园重建。”
“您的意思是咱们探查灾情要避着郑知州,不能让他发觉?”
“对。”黄主簿颔首道:“能找到其他明面上不相关但又方便查探的事情做遮掩最好。”
“要做到毫无痕迹怕是有些难。”
“只要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咱们不信任他’就行。”
贺今行开口时便习惯性地考虑起问题的解决办法,闻言更是皱眉沉思。
两人皆安静下来,恰此时,他对面走来一位着蓝色官袍的县官,稍近一些便向他招手。
“小贺大人!”
“莫大人。”他眼睛一亮,黄主簿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人相视一笑,联袂迎了上去。
莫弃争再向黄主簿行过礼,才对贺今行说:“听说是小贺大人前往稷州借的粮,真是辛苦你了。我县义仓告罄,这批粮食能及时运来,就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他语气感慨,面上仍是一派严肃,又问:“你现下是否急着赶回临州?”
“多亏稷州王知州慷慨又爽快,我才能不费功夫地迅速赶回来。稷州一共借了江南五十万石粮食,还有两批在途,莫大人不必担忧。”
贺今行先解释了借粮之事,才悠悠地露出笑容:“我和黄大人还有许制台交代的任务在身,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淮州,所以不算着急。”
莫弃争道:“是这样,县里的百姓都想感谢你,让我有机会代表大家请你去江阴县做客。你来两回,都没见过县城吧,这回可以好好看看。我们江阴县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百姓们都热情好客,非常值得一游。”
“这……”贺今行用眼神询问黄主簿的意见。
“看来你俩早有交情。”后者意有所指地说:“小贺大人,咱们这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
莫弃争左右看看,问:“两位的公务可是需要下官协办?”
各地对自身整体受灾情况最了解的自然是执政的父母官,只要立场没有问题,向他们了解灾情就是最快的方法。贺今行也笑道:“是有一些事需要莫大人相助。”
而后将此行的任务和盘托出。
莫弃争听罢,细思道:“这倒不难。先前澄河下游的地县要来领我江阴的储粮,我对他们的情况都是核实过才给粮,现下虽过了几日,但也能大致估计,我回去后便整理成文交给你们。至于其他地方,才将出走的流民嘴里的话或许比官府要真实一些,先问过他们再行调查,应该能八九不离十。”
“此言有理。现在的淮州,我只对莫大人递上来的公文,能放一百个心。”黄主簿说完,觉得有些不对,因这话不久前才有人说过,他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咱们打过几年交道了,我和制台大人对莫大人的人品官风都是信得过的。”
莫弃争不明就里,肃容对答:“这些都是为官的基本要求,不值一提。”
“若淮州,不,江南诸官皆如莫大人,那也就不需要咱们制台劳心劳神啦。”黄主簿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莫大人,好好干,你啊,升迁在即。”
“这,考评还未至啊……”莫弃争甚少被上峰如此直白地夸奖,一时有些无措,赶紧转移话题:“我县的粮船已经装好,两位既不急着走,那就一同随我回江阴县吧?”
贺今行却想起一件事来,问他:“九峰崖下的伤患收容营可还在原处?”
“当然,营地一扎就不好再拔迁。”
“那就好。我先前还有一位乡亲留在那里,想趁此机会接他出来。”
贺今行将自己在澄河被泄洪之后前往伤患营的遭遇说给他们,不论是背了几座山才送过去的人第二日就没了,还是眼睁睁看着亲子遗体被焚的百姓,都令闻者叹息。
三人随后搭江阴县的运粮船一起顺流而下,到九峰崖,莫弃争交代好属官,便随他二人下船登山。
群山依旧浓绿如墨彩,坐落在山谷里的伤患营也似贺今行上回离开前一般拥挤。
焚烧病亡遗体的土坑不知换了几个,总之运尸的板车驶向了另一座山。
莫弃争叹道:“不知淮州那边的收容营情况如何。”
“明日去看看便知。”黄主簿亮明身份带两人进去。
正值午时,营帐外的空地上排着打粥的长龙,弯来绕去挤得摩肩接踵。他们不好往里,便就近找了一位精神好些的伤患攀谈起来。
贺今行的目光却在万头攒动里来回,想要找到王老伯。
半晌无果,他正要暂且放弃,等午时过后再仔细找,却由远及近响起一阵吵嚷。似乎有什么横向穿破人山人海,那沙哑的嘶喊也越来越清晰,“劳你们让一让!让一让!有人来接我啦!”
少顷,一个干瘦的老头从人群里钻出,同他面对面的刹那,却仿佛不可思议般呆愣在原地。
半晌才嗫嚅道:“你真的来接我啊?”
分别未至半月,老人还裹着那件衣裳,已却是满头花白。
贺今行只觉心酸,捞住对方没拿稳的粥碗,笑着点头:“对。”
王老伯回过神,抹了把眼睛,双手抓住他,久久无言。
“前几日有要务在身,去了稷州一趟,所以今日才来。”他知道老人肯定怕他不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把借粮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小老儿晓得,你们办的都是大事,关系到咱们吃的米粮。”王老伯连连点头,“大事要紧,大事要紧,晚些来也没事的。”
贺今行无言以对,回握住对方的手臂,一握便握到了骨头。
正好黄主簿那边谈完,转头看了片刻,说:“人找到了就好。老人家,您啊,一看就是否极泰来的面相。”
他声音洪亮,还带了些淮州口音,仿佛拉家常一般,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得喜笑颜开。
说话间,身后队伍变动不停,王老伯想起自己排的队,急得立刻转身要回,下一刻又回头欲拉着他们一起去打粥。
黄主簿和莫弃争连连拒绝,同贺今行一起把他劝过去,才又找其他伤患了解情况。
他们本还想咨询李太医,但各地情况不一,李太医现下身在俨州,只得作罢。
半个时辰后,三人连带王老伯一起离开。守营的军士才将吃饱换上岗,见状高声道:“王老头,现在怎么肯走了,赖不下去啦?”
“病好了当然要走!”王老伯精神抖擞地吼回去。
那军士便哈哈地笑,叫他走快些,别想着再回来蹭饭蹭住。
走出几丈远,忍不住回头的却是贺今行。木桩围起来的营地庞大而简陋,晌午日头毒,绝大多数人都缩回了营帐里,外面看起来便空空荡荡。
山谷里安静无匹,就连飞鸟也不会经过。
他没来由地感到难过,直到抵达江阴,看到恢复生机的小县城,才好上些许。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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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8 章 六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