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破晓,洒下金黄。
通往天宫的御道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和各种替人服务的牲畜:驮着行李的犁马,载满乘客及各式各样杂物的牛车。
阜彤身着戎装,跨乘骏马,目光在访客脸上逐一滑过。
这是“开放日”第三天。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
在阜彤要求下,御道入口临时增加了两道警戒横栏。警戒栏横跨在雕刻着盘兽飞禽的高大石柱间,每道皆由一根长木,加上数十根交错的、一头削尖的木桩捆绑构成。这种结构的警戒栏在军中被称作“拒马”,主要用于战场,用在营地四周,或在要塞外围形成头道防护,以阻止突然来袭的骑兵进攻。但把它用在城里,尤其是历来和平的乌阁城中可还不多见。
在放人通过时,拒马左右分开,中间留出过道。
八名衣甲光鲜的卫兵守在道口,挨着一个个查验通行手令。盘查比以往严格许多,这也是导致通行缓慢的原因之一。
阜彤骑在披着细格搭鞯,尾鬃修剪得如同花束的烟色战马上,一手扶着剑柄,留意观察经过的每一张脸孔。部下负责查验手续,而他只负责看人。
他目光如炬,不放过每一张可疑面孔。
要学会观察。“相由心生。”这是贵人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贵人还说,做一名好将领,就得学会识人;要会识人,就须懂得看相。
而看相是门精深学问,阜彤自忖才不过刚摸到点门道。
今年二十四岁的阜彤不久前刚被提拔为金鳞剑士卫队第三小队队长——据说他是有史以来爬上这个职位时最年轻的。这可是许多资历比他高得多的人挤破头都想争得的职位。能荣任此职,连阜彤自己也没想到。于是,对于破格提拔他的贵人,阜彤只有舍身相报的份。
此次到访天宫的各方来客,全是受国王“邀请”的客人,是五大王领属下贵宾。他们当中隐藏不轨之徒的可能性并不大,但阜彤对此仍不敢大意。
在阜彤身后,两名身裹紫色丝麻披风,盔甲鲜明,手持长枪的骑手伴随左右,其中一名骑手竖立的长枪上挑着一面金边紫旗。虽没展开,但那显然是面上绣巍峨巨塔的乌阁王旗。
阜彤需要部下保持高昂士气,哪怕是在和平的乌阁城,也得有一副随时能战的样子。
长久以来,三大家族为保持军队战力,即便自家和平时期,也鼓励子弟以游侠骑手身份远赴阙西接受血与火的洗礼。而同样的情况在乌阁属下各领简直难得一见。别说让那些声色犬马的亲贵子弟主动奔赴战场,就连这次国王已宣布将举旗西征,上至领主,下至受封剑士,王域各领也大都态度消极,踟蹰不前,令雍尹大失所望。
这不,他们最终带来的不是军队,而是家眷仆役。
对乌阁军队现状,阜彤可谓深有体会,就连他所服役这支号称精锐的卫队里,曾上过战场的加起来也不到十人。正如安甸古语所言,没见过血的勇士,不能算是真正的勇士。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
这次应邀来乌阁的大小领主中,也有两位表现积极。那是砟江城属下两名年轻剑士。他俩不仅早早便报名出征,还将封地内所能招募的百余乡勇全带来了乌阁城。
为了安顿这帮全副武装的勇士,国王特别下令在城外给他们扎了营地,并派人携美酒佳肴予以劳军。作为劳军代表之一,阜彤前日也去见了两位年轻剑士。
待劳军代表向国王回复对方感恩之辞后,雍尹陛下愈感欣慰,又对两位来自边区的小领主分别赐予“忠烈”、“忠信”荣誉称号,爵位也由百户擢升为千户。当然,许下的土地和人口得等到战争胜利,以某种形式进行交易互换之后方能获得。
由城外劳军回来,阜彤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积极地响应号召而来,已尽到最大努力。至少比那些只带着管家、花匠、马夫、厨子抵达乌阁,并且还要将这为数上千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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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雍尹免费招待的领主大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些人不仅来得多,而且还将在此滞留好些日子,直到选出统军主帅为止。
阜彤的目光继续在人流中检索,观察所经之人的举止和眼神。
这位小队长刚开始蓄起短而浓密的胡须。黑黢黢、硬生生的胡渣子几乎爬满整个面颊,令他颇显粗犷。事实上,阜彤留起胡须是为了遮掩脸上那道可怕的疤痕。那是一道泊洛人留给他的,从左脸颊直划到下颌的暗红色刀疤。升任队长须讲究仪容,不能再像以往那般看上去仿佛凶神恶煞,令人反感。
须到这次荒唐的招待彻底结束,他才能真正松口气。阜彤对此很清楚。
这些来客虽然都是各方领主家人,但毕竟身份各异,据说还有些是通过贿赂府上管家,打通层层关节才得到此次来访机会。至于他们为何想要这次机会,说法可就多了。大体上来讲,一部分是出于好奇,还有的则是怀揣虔诚信仰,希望能一瞻心目中的神圣殿堂。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一下子涌入如此众多陌生人,谁也不能保证不出乱子。
阜彤曾跟卫队总队长康傑男爵陈述自己的意见,他认为不该放这么多无关之人入宫,即便就是让他们进来了,也得格外加强监管,以免发生意外。可那位年纪一大把,上个马都困难的老剑士却对他说,这些人全是国王请来的,决不能拂了雍尹陛下好客之意。
在执行命令这件事上,阜彤是有令必行,绝不懈怠。
自雍尹当年大招天下义士,致使大批民间艺人涌入,天宫地下城便得了个“逃亡者乐园”的雅号。这次国王又敞开怀抱,迎接周边各领来客,让这“逃亡者乐园”更是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市井街坊。前日头一天,就把第三小队折腾得够呛。而阜彤深知,最艰难的时候还没到来。
连日来,阜彤已接到多起通报:两名马夫因相互争斗而双双致伤,其中一个瞎了只眼,另一个断了两根手指。另外还有名管家弄丢了主人贵重物品——来自泊洛,已经断货的烟叶。据说那位倒霉的管家准备一死了之,好歹才被人给劝住。但他不再自寻短见的前提是必须找回失物。
这叫什么事?谁都知道,那里面是连老鼠钻进去都找不到出路的迷宫。
于是,负责御道和地宫巡卫的第三小队不得不担负起本不属于他们的职责:替人指路,帮着寻找失物。为此,部下已不知在背后骂了揽上这么些破事的阜彤多少次。
上午巳时,阜彤离开门岗,前往内城查看。
他骑着马,挤在入城“客流”中缓缓向前。刚到御道尽头,一名手下迎面冲来。
“大人,地宫里又出事了。”卫兵愁眉苦脸的报告。
“又什么事?”阜彤心里不悦,却不得不强作淡定。
“有个小女孩在里面走丢了!”卫兵以几乎想要自杀的语气向队长汇报说,“她母亲是珞殷城主乳母的女儿,脾气大得很,此刻正在地集那边哭闹。”
“小女孩?”阜彤强忍怒火,“多大的小女孩?”他喝问道。
“六岁。说是一个人在里面追看光影时走丢的。”卫兵苦恼的说。
“天杀的!”
地宫里那些采光井结构复杂,设计精巧,随着时光流逝日出日落,会形成不同光影效果,景观确实令人着迷。但这里是地宫,是连成年人都会迷路的地方。
六岁小孩……
阜彤知道这两天涌入地下城的人中确有不少小孩,可那些孩子的家长手上都持有王家签发的通行令,包括开给孩子的。
“走,我跟你一起,再多叫几个人去找。”没办法,这些事儿都得他去处理。
被称为绝世建筑奇迹,历来为安甸人津津乐道的铁山地下城共有上下九层,大大小小上千个房间,密密麻麻的甬道和通风管窗更是不计其数。有许多隐秘角落据说甚至还从来没人去到过。
昭院曾多次派人对地下城空间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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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测绘,但每每不了了之,原因谁也说不清。想要在这里面搜寻一个外地来的,流着鼻涕的小孩,简直是大海捞针。
可就算如此,他阜彤也得赶紧去捞。
进入地宫大门,天空瞬间被岩石笼罩,再没有蓝天白云。这里只有巨大的弧形石拱,上下数层纵横飞架的天桥,层层叠叠的石屋,宽阔而阴暗的广场……
这是座无比恢弘的石头城。
越往里走,一条条高低交错的甬道与连廊,更是将此间错综复杂的交通展现无遗。一根根纵贯天地的巨型石柱上,无烟烛火昼夜燃烧,犹如茂密丛林里的点点萤火。
这里是永夜的世界,也是不夜的世界。
阜彤必须有计划地展开寻人工作,否则定将徒劳无功。
地下城大致分为两大区域:一个为直通地下河,设置了提灌水车的轮机区。这里面不仅有取水设施,还装有能通达塔楼的上下轮梯。旋转的齿轮,水流的冲击,巨大轰鸣声在这个区域里任何一处地方都能听见。轮梯直达地底暗河,需要时,能将住在地面宫殿里的人快速送往暗河码头。地下暗河又连通观渠,可直达阔水河,水道十分复杂。
据昭院学士们判断,这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为自己设置的一条逃生通道。
正是因为能由此暗河通往城外,这个区域也是整个铁山天宫的严管区,由卫队第二小队专门负责把守和巡逻。
地下城里另一片区便是储存物资,以及供卫兵和仆人们居住的生活区。
轮机区与生活区相互连通,但其间设有重重关卡,还有厚重铁门层层封锁,令两大区域又彼此隔离。地下城与地面建筑之间更是壁垒森严,除了公共出入通道,仅有几条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通道上下相连。若未持有合法手续,普通人既无法由生活区进入轮机区,更不能随便跑到地面建筑里去。所以,这些“客人”的活动范围无法离开生活区,需要搜索的也只是这个区。
即便如此,搜寻工作也繁重无比。
阜彤带上四名手下,又另外安排了两组人,三支搜索队分头行动,从巳时找到未时,也没见那孩子踪影。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迈过一条又一条管式引水渠,从谷仓到马厩,从兵器库到沥水井,几乎腿都快跑断了。最后,还是一阵奇怪钟声结束了这场无谓的差事。
钟声“哐哐”作响,震得四周石壁阵阵颤动——是西塔那口青铜巨钟。
据说那口钟上一次敲响是在百年前,而有记录更早的一次,则是南迁民即将攻陷城池时。那可是千年前的事了。若非重大变故,那口钟不会被敲响。
“发生了什么事吗?”阜彤转头毫无头绪地问紧随身后一名部下。
“不知道,”那名比阜彤年纪还大的士兵一副“我管他”的表情,“有人在敲钟。”
“是的,有人在敲钟。”阜彤摇摇头,“咱们先别找人了,到上面看看去。”
“听您吩咐,队长大人。”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嘴里嘟哝着,语气并不恭敬。
阜彤带着四名随行队员,丢下寻人差使,匆匆返回地面广场。
钟声仍在有节奏地敲响。
阜彤看见学士们纷纷冲出月影门,涌向广场。这时,从王宫里也出来了不少人。人们聚集在神圣石林附近抬头仰望,嘴里吵吵嚷嚷。随着人越来越多,广场上已显得有些拥挤。阜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自他履职守卫天宫以来,如此盛况还从未见过。
“怎么了?”他拉住一名跑过身边的人,“出了什么事?”
那人伸手朝头顶指了指,示意他看。
阜彤这才注意到此时天色异常昏暗。他抬起头,看见铁青色的天空挂着一团怪异黑影。那黑影分开两片,四周笼罩着万千道金色飞絮,犹如一只展开翅膀的巨鸟。这巨鸟不偏不倚,两只利爪刚好摁住带来光明的太阳,似要将其一口吞下。
望着这诡异天象,阜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