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映照在摘星楼,金光灿灿,幻影流光,好似给这栋高楼披上了霞衣。
乌阁王独自伫立在晚风轻拂的天台上,目送最后一缕阳光落下天际。
就让它沉沦下去吧。最好再也不用升起。他在心里暗自诅咒。谁叫这世界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谎言。如今连天赐灵兽竟也是欺世盗名的伪装,可怜他还殷殷期盼了这么多年。
真是荒唐。
天台上起风了。那盏罩着橘黄蒙皮的宫灯随风轻轻摆动。宫灯已经挂在那里半个时辰,也亮了半个时辰。随着夜幕降临,此时的灯光愈发显得明亮。
还是这些小东西对我真诚。雍尹走到鸽舍边,开始他每日最有耐心的工作。
上百只灰白两色的鸽子在笼舍里咕噜噜叫个不停,见到主人,更是欢快地振动翅膀。
雍尹一勺勺给它们舔加由粟米和高粱籽混合的饲料,并观看它们进食。他从不一次就把它们喂饱,而是会很有讲究地分段完成投食过程。最后,他还不忘往十几口竹缸里添满清水。
“陛下,大祭司到访。正在爬最后一层楼梯。”夫珞忽然在身后轻声道。
雍尹并没发现夫珞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背后的。像是已经很久。但他其实刚刚才来。雍尹有时候真不敢相信,那么肥胖的身躯,行动为何竟能如此悄无声息。
“他腿脚不便,爬楼梯很费时间。”雍尹拍了拍手,有些心不在焉的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个事正想着要让你去办。你把别的事先放一放,先去给我查个商业机构。”
“不知陛下要查哪个机构?”夫珞应答道。
“密致行,听说过吗?”
“呃,这个,小的还从未听说过。”夫珞一时有些发懵。
“嗯,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连我也是刚刚听说呢,雍尹心里一丝冷笑,“这是家非常隐秘的商会组织,恐怕不太好调查。但我希望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它给找出来。”
“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有三条。”雍尹缓缓说道,“第一,这是家迷岸商会。第二,它只跟四大王族做生意。”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情报大臣,“这第三嘛,它经营门类单一,交易货物只有一桩,那就是各大王族赖以蛊惑民众的神物,灵兽。”
“灵兽?”夫珞一脸惊讶,“灵兽是这密致行提供给那几家的?”
“对,消息确切,毋庸置疑。你只管先找到这家商会。后面要怎么做,再说。”
“小的这就着手去查。”
“这事不太容易办。”雍尹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把独狼叫回来吧。”
“独狼那边的事,还没完。”
“催催他。”
“好的。陛下,另外那个女人,”夫珞轻声轻气的说,“她的马车每天仍在城里穿梭不停。”
“瞿如?”
“是的,陛下。除了礼节性拜访厘正院几名要人,她还去了别的地方,见过别的人。但她此行真正目的是想见谁,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
“在这乌阁城里,还有你看不住的人?”雍尹语气有些不满的问。
夫珞连忙躬身解释道:“她那名车夫十分机警,很难跟踪。更麻烦的是,这位公主身边好像还偷偷藏着一位手段极高之人。因为我们的人已经好几次被撂倒在跟踪她的路上。”
“这是你的失职,夫珞。”雍尹不疼不痒的说,“好在她并非我重点关注对象。埠庐使者呢?”
“埠庐使者的行迹就规矩得多。”夫珞马上说,“昨日夜间,珊瑚城号已驶离码头回国去了。”
雍尹轻轻点头,目光投向远方,过了会儿才开口:“咱们的贵客那边近日可有异常?”
“异常?”夫珞歪着头想了想,“没有。一如往常,日间不过跟些故交喝酒叙旧。”
“依你看,这位洢水侯最终能为我所用么?”
“我王待之以诚,遇之以礼,小人以为,收服洢水侯,已是水到渠成。”
“嗯,一个落魄贵族,虽曾有些声望,但在浩浩埠庐家毕竟平淡无奇。且他既遭放逐,本已难有出头之日。像我这等推心置腹待他,也算难能可贵了吧。”
“陛下对其恩遇,实在太过。”
“好,我想也快到跟他摊牌的时候了。”说到这里,雍尹一声轻叹,“只是,一旦跟这洢水侯摊了牌,只怕我乌阁就再没有回头之路了。要下这决心,很让我为难呐。”
“小的完全理解陛下所忧,此事,要不再等等?”夫珞试探着问。
“等等?”雍尹再次扭过头,眼神高深莫测地看着他的情报主管,“我还有时间吗?”
见夫珞不敢回答这个问题,雍尹笑了笑,“对了,你哥哥那边后来怎么说?”
“他那边没有新消息。除了没有商船入港,码头上别的一切如常。”
“那个情报贩子呢?”
“图鲁索?他,”夫珞不知雍尹何意,一时语塞,“不是照陛下吩咐,已经……”
“以为我糊涂了?”雍尹瞄了瞄夫珞,“我是说,没人调查他的死因吗?”
“噢,当地治安官例行处理了此事。案件发生地在港口之外,两天后尸体才被人发现。”
“港口之外,”雍尹轻轻点着头,“所以没人目睹案发经过?”
“没有。死者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没有目击者。”
“官方结论是?”
“入室盗窃。不过敷衍了事。”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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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说他见过杀手?”
“不,只是怀疑。他发现那几日有人在附近打听码头书记官。”
“他还知道什么?”
“没,没什么了。”夫珞不安地晃动着肩膀,“我兄长他,也只对我说过这事。”
“哼哼,”雍尹冷笑两声,“死个码头书记官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他还是个情报贩子。那可是危险性很高的工作啊,很容易惹上麻烦。你说是不是?”
“是,那自然是。陛下明鉴。”
“不过,你那位兄长还是可以再发挥点作用的。”
“没问题,我这就送信过去,让他再摸摸此事后续消息。”
“嗯,摸一摸。要看看谁对此事关心。另外,最好能摸清那家伙死前有没有送出什么情报。”
“他毕竟是个情报贩子,就算死前送了情报出去,也不奇怪。”
“不,”雍尹显得很固执,“这当口不行。他可能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如果他真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相信独狼会搞清楚的。陛下不用担心。”
“我也不想担心。可我不得不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啊。这种时候,任何差错也不能有。”雍尹转头看了夫珞一眼,显得若有所思的说,“我能像信任你一样信任你那位兄长么?”
“能。我马上给他传信。”
“好,那你去办事吧。我也该去见大祭司了。”
夫珞弯下肥胖的身躯拱手作揖,然后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门后。
待他离开,雍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夫珞啊夫珞,你知道的会不会也太多了些。”
沉默半晌之后,雍尹离开天台,往位于这一层楼的书房走去。
通往书房的夹道又暗又长,雍尹却从不让人点灯。
他步履稳健,不慌不忙。两壁雕塑的巨幅人物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啊。那些古老的,浮雕于木板上的古代人物身材高大,神态怪异,不仅双目凸出,而且一双双眼睛活灵活现,仿佛能穿透岁月时空,直视心灵。
每每被这些怪异的目光凝视,雍尹心里都会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古怪感受。
就让他们永远像这样看着我罢。
照说以他乌阁之君的身份,与彼此为邻的昭院学士不时见个面本无可厚非。除非这事他不想让人知道。雍尹深信,在有些人眼里,他最好永远只是个赏花弄鸟的闲人,哪怕稍稍显露野心,也会招致极其可怕的后果。
所以他希望自己谋划的每一件事都干干净净,不露痕迹。
谷丘榷大祭司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除了有点驼背,精神头还好。为了来雍尹这里,他今天专门穿了件黑斗篷,走的是地下密道。
看见雍尹在天台上点亮的信号他就匆匆出发,这会儿总算拖着疲惫双腿爬完所有楼梯。
“仲父,只有你能给我指引。”一进门,雍尹便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对方衣袖。
雍尹比白发苍苍的大祭司小四十岁,在他父亲,也就是老国王托付下,自即位那天起,他便对谷丘榷礼敬有加,尊为仲父。
事实证明,这是除了乌阁王位,他父亲传给他最宝贵的财富。
“我王匆匆召见,所为何事?”
由于刚爬了不少楼梯,老人家仍在喘息,银色胡须随着呼吸有节奏的颤动。
作为大祭司,谷丘榷在昭院拥有比四大主事更大的权力。但即便如此,跟雍尹私下会面也不得不格外小心。如果不用爬那些梯子,这样的折腾对他来说倒也还能忍受。
看在上天份上,这偷偷摸摸的日子是时候结束了。他想。
“有件事,想求仲父开解。”雍尹扶对方坐下,同时充满困扰的说。
“我王请讲。”虽被称作仲父,但谷丘榷从没忘记雍尹的身份。
“我那儿子侩倞,明明是九王血脉,正统后裔,为何身上竟没一点该有的天赋?你可是安甸第一有学问的人,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身上同样流着受过神赐的九大王族的血啊。”
“陛下,战士血统早已大不如前,世所皆知啊。”大祭司被那一句“安甸第一有学问的人”灌得像喝了壶烧酒进肚,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舒服,“没人知道这世上还能不能再出一位真正的战士。没人知道啊。”他坚定,却缓慢地摇着头说。
以他的年纪,各部位关节都已不怎么灵活。
“不,不该是这样。仲父你当年不也说过,受神眷爱的战士血脉不会轻易消亡。侩倞他可是蔑?的外甥,他们血管里流着几乎相同的血液啊。”
对,是“几乎”相同。谷丘榷大祭司心里雪亮。
他可能只继承了你那一半——他想这么说,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温柔的期盼:“陛下,天赐神勇并不常见,有时只会在特殊情况下才得以展现。就像百年前横空出世的‘混沌王’,平平无奇半辈子,却在首次西征中一战成名。”
“那关于灵兽的事,仲父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吗?”雍尹还想再试试。
“灵兽?”大祭司一脸诧异,“我的王啊,咱们不是早就说过,要让民众笃信新的神灵,就尽可能让他们少听见关于旧神的声音吗?灵兽属于旧神时代,属于过去,虽难免被民众津津乐道,但也正在滑入永久的沉寂。而这些年我们已找到许多证据,并正对其中一些重要线索加以解读,可以向世人证明这里才是神造之所,坐拥天宫者才是天命所归。”老祭司抖动嘴唇,费心费力解释,“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那个想法,可站在乌阁王室立场,越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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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诸如灵兽一类的传言,对自己就越为有利啊。避之而唯恐不及的东西,何必非要牵涉。”
“我知道,仲父。”雍尹心里一声叹息,“我只是随口一问。”
看来大祭司还并不知道有冒牌灵兽一说。或是根本不屑一顾吧。
笾姒之言到底是真是假,雍尹一时难以判断。
“那么,关于白界,仲父有听说什么消息吗?”他又问。
“白界?”谷丘榷眉头一皱,嘴里“吧唧”两声,吞了口唾沫,“寸草不生之地,无须过虑。就算有何奇谈怪论,也只是过眼烟云,很快就会消散。我王,乌阁王室所仰赖之根本在于民众。对你来说,江山社稷就是脚下这片土地,跟诸王相争,争的是正道,争的是民心,勿用顾虑其它。”
“可民众仍相信那些古老传说啊。”
“我知道,”谷丘榷缓缓点头,银白须发轻轻晃动,“你想获得某种特别力量支持,这种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他捋了捋胡须,慢吞吞的说,“据史书记载,逐埒家‘血马剑士’正是在得到金喙雪隼之后才如虎添翼,率军扫荡逐北,让先民得以在间渡河两岸安顿下来。这是距今最近,也是最后一次关于灵兽的正式记载。而它已是发生在九百年前的事了。往后尽管常有关于灵兽之说,却再未见诸史册,这其中缘由虽未说明,但明白人自然明白,灵兽为兽,却已不灵。至于如今在诸家王室频频出现的所谓灵兽,大都只是奇猛异兽,却不曾见有超出凡物的表现。”
“果然如此。”雍尹心里一松,却也有些失望,“关于真正灵兽,还有别的记载吗?”
“有是有。那些更为久远,更为强大的神兽,只在奇闻杂谈类书籍中能见:传言能入水遁地的‘避水兽’乃逍遥剑士随侍灵兽,也是他的坐骑;‘牛头吼’则是御剑尊君的坐骑。对王族来说,这些灵兽本是他们的荣耀。可凡事皆有两面,往事没落,也在逐渐剥蚀王族身上的光环。诸王各家显然也看到了这点。三王西征,阙西建国,乃史上首次不凭借王族神勇而取得的重大胜利。此战后各国相继进行军队职业化改革,剑士庭得以崛起,为淡化传统观念对军队的影响,整个安甸自此开始弘扬剑士精神,涉及灵兽的书籍逐渐被禁。关于灵兽,此后民间只得传闻,而少有考证。”
说到这里,大祭司似乎想喘口气,又眯着眼想了想才接着往下讲——
“说起来,三大王族当初施行这道为了捍卫自身权威而作的改革,却意外地为乌阁王室带来了转机。因为传说会消逝,铁山却恒在。时至今日,人们已陆续转信神造天宫之说,而随着战士信仰日渐凋落,安甸人今后更将对象征神域之天宫及其拥有者顶礼膜拜。所以,若站在诸王立场,当初最大失算,就是将这天宫所在的乌阁赠予‘领路者’作为王城。然而这既是我王机遇,却也是潜藏的危机啊。”
“我知道,仲父一直开导雍尹早作准备,雍尹对此感激不尽。”
“我王客气了。尊祖于我有再造之恩,令尊与我亦为莫逆之交。故老夫此生,唯有辅你登上圣座,光耀祖业这桩心愿,敢不竭力。”谷丘榷皱着眉头思虑半晌,又接着道,“至于侩倞,从另一方面来说,即便同为战士血脉,有的天赋显著,从小就展露出过人之处;而有的资质平庸,仿佛诸天神灵已弃他而去。本不足为奇。他当前即便并未表现出过人之处,或许也是时机不到之故。拥有战士之血本就是奇妙之事,极难揣摩,更难把控。谁也不知道那神奇的力量会在何时何地,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展现出来啊。”
“听了仲父这番话,我这心里倒也安慰了些。”雍尹一声轻叹,喃喃自语道,“只是仲父有所不知,当我听说连一名普通侍卫都能将他手里长剑打落,真是一度失望透顶,万念俱灰。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蔑?的外甥,到底是不是犬贺家后人。”
“他当然是,陛下。”大祭司一脸慈祥,显得很有信心,“战士之血十分强大,毋庸置疑,可其蕴含的能力并非每位王族成员都能承继。不,我想,是未必都能显现其力量。上天自有选择,我等很难揣摩这其中缘由。侩倞他若不擅战斗,或许具有别的尚未被发现的能力也未可知。”
“别的能力?譬如斗鸡训狗,弄琴养花?”
“陛下是担心他的生活作风吗?那与他高贵的血统无关,而是由他母亲造成的啊。”
“我知道,笾姒在这件事上很让我失望。”
“我的王,你要多看事物另一面,看她的好处。她毕竟给了你一位有着战士血缘的继承者。”
“可我希望他至少能成为一名剑士,真正的剑士。”
“陛下,当年替你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保证乌阁王室能左右兼顾。可惜让陛下失望了。”
“我不怪你,仲父。在这件事上我也从未感到后悔。事实上,这是我即位以来所获得的唯一一场胜利。我儿能成为阙西之主,已是上天对我莫大恩赐。”
“陛下,昭院衍承部自成立以来,历代学士无不想一窥战士血脉的奥秘,无不想找到一种方法来延续其辉煌,可迄今仍难明其理。以老夫愚见,毕竟神力所赐,恐非凡人所能。侩倞既拥有战士之血,无论是否显著,都已是不争的事实,加上这天宫圣座之位,号令天下,可谓名正言顺。”
“如此,也只能图个名正言顺了。”
“我王,对安甸万民而言,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谷丘榷大祭司说。
“但愿如此啊,我的好仲父。”雍尹吁了口气,“但愿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