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象、象纽:
昨天我给你们讲述了我四年级唯一的老师,他只会讲故事,语文课上讲他当汽车兵的故事,数学课上讲他当炮兵的故事,课下讲他当工兵的故事。但似乎他对工兵所知不多,他知道的似乎就是手持一把工兵铲,到处挖战壕,所以他就讲得少。
当时我们以为上学就是听故事,后来大叔老师来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叔老师是我的大叔,是我二爷爷家的大儿子。我爷爷兄弟姐妹四个,他是老大,排行第二的是一个妹妹,我叫她老姑;排行第三的就是我这位二爷爷,他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排行第四的,我叫三爷爷,他是我们西坪村的支部书记,在村里是“土皇帝”。
大叔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因为他是我们村第一个正式考上小中专的人。那个时候,考上小中专就可以吃上“国库粮”了,可以把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而且还有了干部身份,直接就是鲤鱼跳过了龙门。
大叔身上有很多传奇,被长辈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学霸传奇。我的父亲告诉我,他这个堂弟绝对是人中龙凤、马中赤兔。他举例子说,他曾亲眼看到我这个大叔背诵《新华字典》。他能够把厚厚的一本字典从头背到尾,中间不停留,一个字都不带错的。
我也有一本字典,砖头一样厚。我查个字都费劲,更不用说整本地背诵了。所以,我看到那本字典,就会想到我的那位大叔。我见到我的那位大叔,就感觉他是一本会走路的字典。他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大神级的人物,是我上四年级时唯一可以拿来向同学炫耀的存在。我有一个字典一样的大叔,虽然这个大叔跟我没有多少具体的交集。
第一次交集发生在四年级的下学期。
我的“字典大叔”小中专毕业了,说是来我们学校当语文老师。我听到这个消息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我跟同学们不断地描述的那个字典学霸就要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了,他们再也不会不相信了。要是他们还不相信,就让“字典大叔”当场背字典给他们听,把他们都给镇住。
惊的是我可能要成为他的学生,我印象当中他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他是一个连我的父亲都要仰望的存在,而我每天需要仰望的却是我的父亲。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我就好比一个小土块,而我的父亲就是我面前的一个高大的丘陵,而我的那位字典大叔就是比丘陵还要高不知多少倍的沂山。我见过最高大的山就是大姨家背靠的那座沂山,就是悬崖上总是悬着摇摇欲坠的巨石的那座大山。沂山上随便悬挂的一块巨石都压得我喘不动气,何况沂山上的巨石绝对是数不清的。“字典大叔”也绝对有无数个巨石可以震慑我,随便一块就要了我的小命。
“字典大叔”还没有到东岭联小报到,就先到我家里来了。我看到他来了,就赶紧翻墙头跑掉了,我怕他比老鼠怕猫还要厉害。
但是,“老鼠”终究有见到“猫”的那一天。
那一天,“字典大叔”来学校报到。我站在校门口居高临下地看到了他,马上掉头准备开溜,却一声被他喊住了。
他来到我面前,嘿嘿笑,笑得我浑身发毛。他说:“见了我就跑?”我低头不答。他接着说:“前天跟大哥说了,你蹲级,我教你!”
“字典大叔”口中的“大哥”就是我的父亲,他说的让我“蹲级”就是不让我跟着同学们升五年级,而是继续留在四年级。他大约应该是在四年级当老师,他要当我的老师。天哪!他不会让我也把字典背过吧?那是我死也做不到的事情啊!后来我知道有个词叫做“五雷轰顶”,我当时就是被雷轰到了头顶上的感觉。
那一天放学,我没有回家。
我走出校门,下了小岛,沿着那条宽大的枯水河一路往南走。我不知道一路往南会走到哪里,总之去哪里都不愿意回家。河床上的细沙软软的,河边的垂柳像一个个垂下长头发的鬼。
我走啊走,路过了小南洼,那是我二姨家的村子。二姨是我姥姥家让我觉得温暖的人,我想去她家吃面条。我有一次生病了,就是因为吃了一顿二姨煮的面条就好了。但我这次不能去,因为我知道这一次二姨也救不了我。她一定也会站在我的父母那边,让我蹲级。
我又走啊走,走到了一个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走这么远,回头望望,学校的那个小岛早就看不见了,连二姨家的小南洼也变成了一个小点点。我走不动了,又累又渴,就躺在沙滩上,看天上一朵朵乌云慢慢地压下来。要下雨了吧?可真不是时候。我闭上了眼睛,心说下就下吧,反正都到这儿了,反正家是回不去了。
突然,好像乌云直接压到了我的脸上。我猛地睁眼,看到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那张老脸实在是老得不像样子了,你们见过老树皮吗?那张老脸就像是从河边的老柳树上扒下来的,贴在了一个老头的脸上,鬼气森森,咧开嘴笑黑洞洞的,里面零星挂着几颗大黄牙,像沂山上悬挂的巨石一样,摇摇欲坠。
“嘿嘿!我知道你!”老柳树皮鬼脸冲我说,“跟我走!”说完他先走了。我坐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佝偻的身躯,背上隆起一个小山似的鼓包,让他看上去又像一匹狼。尤其是他猛回头的样子,更像一匹恶狠狠的狼。他狼顾一眼,沙哑地说:“还不走?”
我一哆嗦,居然爬起来就跟他走。
走出河床,走上一段长长的缓坡。他不时地狼顾,催促道:“快点走!”每次我都跟着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反正都这样了,去哪里算哪里。
爬上了坡,是一条沟。那条沟连着一个巨大的水库,水库西岸是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山小却高,更像一块红色的巨石蹲在那里。
我就跟着他爬那座小山,沿着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往上爬。老柳树皮鬼脸还是时不时回头催促我,很是急躁。天上乌云压顶,雷声轰隆隆,一场大雨就要泼下来了。
在雨幕彻底盖住天和地,也盖住了山下的水库时,我们来到了山顶,钻进了一个石凹屋子里。我们刚钻进去,大雨就伴着闪电泼了下来。我怕怕的,又有些庆幸,庆幸没有被大雨吞没。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往下砍,跟着是一声大过一声的雷。我蜷缩在角落里,看着老柳树皮鬼脸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点起了一堆篝火,再在火上支起个三角木架,上面吊着一口小小的石锅。石锅灰不溜秋的,酷似一个狼头,凸出的棱角像一颗颗獠牙。
“嘿嘿嘿!我认得你!”老柳树皮鬼脸自顾自地说着,从腰里扯出一个布口袋,里面有一小捧泛黄的大米。他把大米丢进石锅里,摘下小皮帽往石凹屋子外接雨水,再倒进石锅里。他摘下帽子我才看到,他的光秃秃只有几根黄头发的脑袋,上面坑坑洼洼的,癞疮疤一个个挤在一起。我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寒噤。
我双手抱紧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起来,不敢再看他一眼,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朦胧中还闻到一股股米粥的香气。
“过来!”突然打雷一声巨喊,我在梦中站在悬崖上突然下坠,猛抬头看去,一个佝偻的背景,坐在石凹屋子门口处,凝望着铺天盖地的雨幕。“还不过来!”又是一声沙哑的巨喊,我又是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寒意周身,牙齿咯咯撞击。
他推给我一个破碗,里面盛着半碗大米粥。那个香气啊,扑面而来。突然饿意袭来,我也不管不顾了,抢过破碗,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那个好吃啊,比二姨给我做的面条好吃不知多少倍。
吃完了,我把破碗还给他。他也不接,任由我那么半举着。半晌,他悠悠地说:“看这石凹屋子。”
我才放下破碗,开始打量起这个屋子。屋子不大,装下我们两个人,再加一堆篝火,就没剩多少空间了。最里面贴墙有个石案,上面有个人形的雕像,可是人像的脑袋不知去哪里了,空空的。整个屋子更像是原本一个巨石,被从中间掏空了,出口却开辟出方方正正的门框,隐约还有许多鸟兽虫鱼的花纹。
“那水库底下还有一个!”老柳树皮鬼脸抬起一只干瘪的老手,枯树枝一样的食指戳向山下的水库。水库已经是一片汪洋,已经分不清哪是水面,哪是雨幕了。
老柳树皮鬼脸“咦”了一声,侧目看了看我,好像怪我不答话。我马上嘴巴里挤出个长长的“哦——”字,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又是“嘿嘿”两声,像是对我的回应满意的样子。
又过了许久,他又悠悠地来了一句:“它们是一对儿,让一个老神仙拿跟扁担挑着。”
“挑着走?”我问。
“切~”老柳树皮鬼脸扭头看了看我,一脸不屑的样子。
我马上闭嘴,他也不再说话。许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了句:“是飞!”
哦——,我像是听懂了。是啊,要是走,那还是神仙吗?我突然想起了少明。如果少明在的话,他一定会问:“你看到过吗?”但我不敢问,我宁愿我和他谁都别再说话了,默默地最好。
“你肯定不相信!”老柳树皮鬼脸还是说话了,“我也没见过,可有人见过。那老神仙挑着它们俩在天上飞,飞到这个小山上歇歇脚,喝了口水库里的水,又飞走了,就把它们俩留下了。一个丢在山顶,一个丢进了水库里。”
没想到,老柳树皮鬼脸这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自言自语,目光越过眼前的雨幕,像是看向很远,追着老神仙飞走的方向。我也跟着他向外张望,目及所处一片水茫茫,渐渐地似也越过了雨幕,依稀看见更远处的山,山连着山绵延向更远更远。
我开始相信老柳树皮鬼脸说的老神仙的话了,由不得我不信啊,这个石凹屋子不就在这里吗?兴许真的是老神仙嫌弃累赘,丢下它们一身轻地自顾飞走了。他一定是在赶路,还有老远老远的路要赶!
不知不觉,在我绵长的遐思中,雨停了。
老柳树皮鬼脸转头看了看我,笑容一闪而过。他的老柳树皮一样的皱纹陡然挤在一起,有那么一丝滑稽,而我却捕捉到了些许二姨的神情,那种熟悉的温暖。
“那条路,一路走,走到头。”老柳树皮鬼脸又一次抬起那只干枯的手,干枯的食指戳向一个方向。
我像一只被大赦的小鸟,一跃而出,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我真的像是在飞,脑子里不时地闪出那个会飞的老神仙,耳边的夜风呼啦啦地扯着,山路在我身下急剧地后退着。
跑出很远,我冷不丁回望。那个突兀的小山顶上,那个石凹屋子突兀地蹲着,远远看去像一个雀笼子,而那个老柳树皮鬼脸早已看不到鬼脸了,只剩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却坚如磐石的样子,稳稳地坐在石屋门口,像是那尊石像从屋内石壁上搬了出来。
我没有停顿,继续飞一样地奔。应该是那碗大米粥起了作用吧,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一丝一毫的疲累都没有,随着山路蜿蜒而下,来到了路的尽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夜幕下的点点灯光在跳动。那是我们西坪村的灯!我哈哈大笑,呼啸着御风而奔。
闯进家门,一屋子都是人。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二姨,然后又看到了我的父母,张马庄的三舅、四舅,上麻庄的大姨,还有我三叔、二姑、二叔、大姑,还有三爷爷、二爷爷,还有半个身子没在角落里的我的那位“字典大叔”,大家都不说话,都很疲惫的样子。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向“字典大叔”,说:“我不蹲级。”
还是没有人说话。我又走向我的父亲,跟他说了同样的话。还是没有人说话。我感觉像是一块比沂山上那块巨石还大的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好像发生过无比巨大的事情。因为,我觉得我脚下生风,脑子里装着那个石凹屋子和那个不知道已经飞去哪里的老神仙。
小象、象妞,你们觉得那个老神仙飞去了哪里?或者说,你们觉得有没有那个老神仙?
这两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很久。后来,我还去看过几次那个石凹屋子。石凹屋子永远都蹲在那里,可是我再也没见过那个老柳树皮鬼脸。那半碗大米粥的香气一直都在的样子,只是那个鬼脸一直没再出现。我猜想,可能他也是个赶路的人,那天刚好也在那里歇歇脚。
这个秘密,我谁也没讲,今天讲给你们听了。等疫情结束了,我带你们回山东老家,带你们去看看,兴许那个石凹屋子还在,稳稳地蹲在那里呢!
象爸
2022年5月7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