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象、象妞:
你们好!今天是“五一”节后第一天上学,感觉怎样?我们又一整天没见了,未来几天还是没得见,好在可以写信。写信和读信,比视频连线还要好,你们觉得呢?
今天,我想给你们讲讲我上四年级时候的老师。为什么要讲到老师呢?因为老师于为学者最为根本,人的小学时代遇上什么样的老师,受到过老师的什么影响,将关系到未来一生。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最近有一个来访者,讲到儿子多次说起自己的体育老师,对老师的很多做法不满,不想上体育课了。我听了很惊讶,男孩不都是喜欢上体育课的吗?怎么这个男孩就不喜欢了呢?我不知道他的体育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机会的话我想见见。这个案例,让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们讲讲我当年的那位老师。
那位老师是我们四年级唯一的老师,也是我们学校的校长。我们学校只有两个年级,也只有两个班——四年级一个班,五年级一个班。虽然我们学校是八个村子的联小,但就只有两个班。我们四年级班只有一个老师,他既是语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没有英语课,没有美术课,没有音乐课,也没有你不想上的体育课。这个老师同时也是我们的校长,但似乎没人知道他是校长,直到后来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
我们这位老师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似乎他的模样也忘记了。想起他,我只记得一个清晰的画面,就是有一次,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茅房,一边跑一边解裤腰带。那个时候的人都不系皮带,都用一根宽大的布条扎裤腰。他一边向茅房冲刺,一边着急忙慌地解腰带,快到茅房时终于解开了,然后就提着裤子继续冲。他一定是憋急了,像一头尾巴着火的老牛。
多年之后,这位老师唯一留在我记忆里清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动感十足,滑稽非凡,现在想来还忍不住想笑。
但那时,我没有笑,我们都没有笑。我的好友少明突然问我:“老师也要上茅房的?”是啊!老师也要上茅房的吗?我们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老师上过茅房。老师上茅房也像我们一样吗?——手拿秘密文件,脚踩黄河两岸;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老师虽然只给我留下一副动感画面,但他讲的故事却多如牛毛。他上语文课在讲故事,他上数学课也在讲故事,他讲故事的能力实在是太强了,而且总是乐此不疲。
他讲的故事虽然多,但只有一种类型,那就是他当兵时的故事。
他说他当过兵。在他的故事里,有时候他是汽车兵,有时候他也是炮兵,有时候他是工兵。就因为这样,他被我们叫作“老兵老师”。
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兵老师就是汽车兵。他说,他当汽车兵的时候,汽车烧的不是油,烧的是“劈柴”。
“劈柴”我太知道了,就是我们家家户户烧火做饭时用的木柴。我们这里山多,山上的树比人多,比人还粗。我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抄起斧头劈木柴,圆滚滚的木柴一斧子下去劈成两半,两半之后又两半,再两半,最后整齐地码成一堵墙,我们就管那叫“劈柴”。
老兵老师说他当汽车兵烧的就是“劈柴”,我们一下子就理解了。原来当汽车兵很简单嘛!跟我们烧火做饭是一样一样的。
有一次日本鬼子在后面追。哦!他说到这里,两手按住摇摇晃晃的讲桌,眼睛盯着房顶那根歪歪扭扭的大梁,想了好久,又说:“好像不是日本鬼子,好像是美国鬼子,反正是鬼子,他们追得厉害!”我们才不管是什么鬼子呢,我们只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怎样了呢?老兵老师说,他开着汽车爬上了一个山坡,爬到半腰就趴窝了。不烧油的汽车没力气啊!眼看就要熄火了,鬼子眼看就追上来了。怎么办?怎么办!他问我们怎么办。我们也急吼吼地问他怎么办。
“好办!”老兵老师一拍讲桌,讲桌“吱呀”一声怪叫,摇晃得更厉害了。他说他急中生智,跳下汽车,往柴火堆里猛吹一口气,汽车就“轰”地一声爬上了坡,一溜烟就跑远了。
老兵老师讲到这里,拍了拍身上的土,如释重负地笑。
我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老师他终于没有被鬼子追上。
可是,就在大家都庆幸万分时,少明却冷不丁地说:“那——汽车跑了,你怎么办?”此问一出,大家的笑声戛然而止,几十双小眼睛盯着老兵老师。
“我——”老兵老师的脸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沉重了几分,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瞬间又云淡风轻。
“你不是跳下了汽车,去吹柴火了吗?”少明接着老兵老师的话追问道。是哦,汽车跑了,但老兵老师还在啊!
老兵老师再一次双手按住摇摇晃晃的讲桌,眼睛往上翻,盯住屋顶那个别扭的大梁,再一次顿住,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什么,大手一挥:“下课!家去!”
我们听闻,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哄而散。
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了老兵老师的汽车,心想:好险啊!差点被鬼子追上。但又想:怎么往柴火堆里吹了口气,汽车就爬上了坡呢?
回家问父亲,父亲想了想,神秘地说:“被他吹上去的!”
我说:“哦——”。
少明是个执着的孩子,第二天一上课就问老兵老师:“你的汽车跑了,你怎么办?”老兵老师不假思索地说:“现在是数学课!”
他这么一说,我们就全都明白了,因为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兵老师当的就是炮兵。而炮兵比汽车兵有意思多了,老兵老师要急着给我们讲他当炮兵的故事。
老兵老师当炮兵时打炮打得那个准啊!他能在山这边,一炮揍断山那边的二十多米高的盆口粗的树。在打炮之前,他先翻过一座山,在山那边找一棵又高又粗的树,在树上画个圈儿。然后,再跑回来放炮,一炮揍断那棵树,足足有二十米高,足足有碗口,不对!足足有盆口那么粗,半点不差,百发百中。
只有在上数学课时,老兵老师才罕见地使用粉笔,画一座山,山这边画一个兵,就是他;山那边画一棵树,就是他画过圈的树;再画一条瞒天过海的线把他和那棵树连起来,他敲黑板说那叫“抛物线”。
老兵老师说,打炮其实跟扔石头一样,要扔一个“抛物线”。我们问什么叫“抛物线”,他说就像扔石头一样,你们出去扔一个不就明白了?我们不用出去扔石头就全明白了,因为我们平时太会扔石头了,从小就扔,扔了无数次。但还有一个不明白的,还是那个少明。
少明举手提问:“怎样就刚好打到那棵树呢?”
老兵老师反问:“没听见在树上画了个圈吗?”
少明继续追问:“为什么画个圈就能打到呢?”
老兵老师像看白痴一样地看了看少明,不屑回答这个白痴的问题,继续对大家说,后来他打炮的准头练到了家,连圈都不用画就一炮揍断那棵树,新兵蛋子才画圈哩!老兵绝对是指哪儿打哪儿,弹无虚发,不知为国家省了多少炮弹。要知道省下来的那些炮弹,不知道多打了多少把锄头哩!没有锄头,农民怎么种地?不种地,怎么赶英超美?怎么打倒蒋光头?怎么活捉袁大头?所以,还是得老兵老师那样的老炮靠得住!
袁大头是谁?蒋光头又是哪个村的?我们全都不认识。但我们全都懂,只要画个圈就能打得准,最好的是不画圈也能打得准。
此后,我们课下就多了一个游戏,隔着墙头扔石头。我们学校占据岛的制高点,墙头外是个坡,坡下是老吴家。老吴家有一棵火红的柿子树。我们不用爬到树上给柿子画圈,在心里画个圈,就打得准。老吴老婆是个凶悍的婆娘,插着腰,指着天上的我们骂,一骂就半天,句句不重样。老兵老师很无奈,说老吴的婆娘比鬼子还凶厉。
少明虽然还是有疑问,但看到我们打柿子的准头百发百中,也就不再追着老兵老师追问了。但那个汽车兵的疑问,他倒是死追不放。
又一次语文课,老兵老师当回了汽车兵。少明又问,老兵老师却不再讲那个上坡的故事,他的故事多如牛毛,像老吴婆娘骂人的词儿一样,每次都不带重样的。
老兵老师的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我们的四年级就结束了。上了五年级就是两个老师教我们了,一个男老师,一个女老师。男老师教语文,会画画;女老师教数学,会唱歌。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来自遥远的山外。他们的故事,以后再讲吧。
小象、象妞,听了我的老兵老师的故事,你们觉得这位老师怎么样?他不会语文,也不会数学,他只会讲故事,讲故事也只会讲他当兵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模样了,但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讲的那些多如牛毛的故事,一个个经不起推敲却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故事。
象爸
2022年5月7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