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日,周承庥周达雄父子从周家村回到峤阳镇时,正值今年第三批五百包生丝运到,周达识与绸縀庄的伙计都在忙碌。周承庥便在绸縀庄料理生丝交接的事,周达雄先回冈溪庄向母亲说了昨夜的情况,然后就去了木材行。
晚上周承庥回到家里,郭氏满脸露着喜色。她已经从三儿子嘴里听说了昨夜发生在严家村的事,见到丈夫回来,禁不住喜孜孜的说:
“珠儿与严家二郎真的是前世修来的缘份。还没有行聘,两人就象个小两口似的,时不时联手露面。你在那边,有没有与严丰禄碰到,知不知道他家准备什么时候来交换庚帖行聘礼?”
周承庥说:“没有看见严丰禄。听说昨日初八正好是他的生日,或许他家里还有客人陪着,没有时间到阵前来观看。”
周承庥昨夜是阵前观战的人,战场上的情形比奋力交战的三儿子看得详细清楚,这时与娘子细细的说起,把个郭氏直听得有如听评书一般止不住眉开眼笑:
“珠儿与他家多儿,真的如他家定情信物玉连环一般环环紧扣环心,看着环环分明,却又难解难分。”
夫妻俩越说越开心,都道是为小女儿找着了好人家,找了个好夫婿,只等着严家来换庚帖行聘礼的好消息。
晚上周达雄回到自己的房间。金氏略微羞涩地现着一脸红晕,略略低着头轻声对他说:
“夫君,我在一个月前已觉身上有喜,想来二月十九日在峤阳寺观音殿求子许愿的事已经应验。因此想趁现在身体尚觉灵便和六月十九日的好日子,跟随爹去峤阳寺敬香。一来向观音大士还愿感谢,二来祈求观音大士保佑腹内胎儿平安。”
周达雄听了,抱着金氏轻吻了几下,然后说:“娘子如此虔诚,观音大士必定庇佑。只是现时歹人时有出没,如果再遇到二月十九日那样惊慌失措的事,只怕动了胎气不便。娘子既然有此心愿,不如由我代娘子去向观音大士座前多敬香,多多祈请,也是一样。”
金氏听丈夫说得有理,微露笑意地说道:“如此,但由夫君作主。夫君须在观音大士座前多说好话,请观音大士多多保祐。”
周达雄说:“娘子放心,如此大事,我那敢怠慢。”夫妻二人越说越恩爱,越说越感谢观音大士的慈悲庇佑。
周达雄第二天把金氏要去峤阳寺里感谢观音大士的意思向父母说了,周承庥夫妻又是一阵欢喜。郭氏说:
“这真是喜事跟着喜事一起来。雄儿你说得是,你媳妇身上有了喜,此后不宜多走多动,要多注意休息将养。我再派个养了多个子女的丫姑去你房里值侍。十九日去峤阳寺,你也要代娘向观音大士与全寺的菩萨佛祖敬香点烛,多叩几个响头,说我冈溪周家庄全家都感恩观音大士,感恩菩萨佛祖。”
十六日,周蕊琼周蕊珠姐妹俩回到家里。听三哥说十九日要和爹一起去峤阳寺,周蕊珠说:
“又快四个月没有见到师父。姐姐,十九日你和小妹跟着爹和三哥一起去峤阳寺,把前几日打仗的事向师父说说。姐姐,你说好不好?”
周蕊珠的心,还存着那次在溪滩上与严秉多相见时不愉快的阴影。但是这事,没有办法对他人说,也难以自己化解。即使有时因为其他的事能够暂时忘记,但到夜深人静时,却又会莫名其妙地一次次涌上心头,因此她早就渴望着去见师父。只有见到师父,听师父的慈音说几句偈语,她的心就会平静如初。此时听到三哥也要去峤阳寺,立刻牵动了她的心。周蕊琼被妹妹问着,微微笑道:
“我与珠妹一样,也正想着要去见师父。”
姐妹俩向父母说了自己的主意,周承庥说:
“还是你兄妹三人一起走。我已和镇上升和号、六顺号的掌柜说好同行。到了寺里,你兄妹三人自去见师父,我与其他檀越施主有许多话要说要商量。”
六月十九日早上,周承庥因为寺里有事要商量,早一步出门,约齐镇上的杨升和、施六顺等几个商董同行先去峤阳寺。到了寺里,他与老友真慧长老谈了片刻,便去客堂与峤阳原诸大檀越会聚商议捐资重建大雄宝殿的事。
峤阳寺是方圆百多里的峤阳原上兴建最早、规模最大的佛刹,四面八方信仰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常年香火旺盛有如街市。虽然今年二月十九的观音圣诞日曾受到山寇惊扰,还被烧毁一座大雄宝殿,但是众香客当时都只是受惊而没有凶险,因而信仰得越发虔诚,寺里香火越发旺盛。到了四月二十八日佛祖圣诞日,寺里的香客云集,人数之多更胜于此前的各大节日。众香客、檀越、信徒面对大雄宝殿的断垣残壁,个个感慨万分:“一座千年香火十方奉敬的庄严世界,竟然遭此浩劫,使我峤阳原众生心蒙阴影,亟宜重建不可拖延。”
真慧长老听得,即两手合什向众香客施礼说:
“善哉,善哉。佛法如云,广被世界,法音如雨,普惠众生。今龙象遭劫,亦有赖众生扶持。”
诸檀越听了,都说:“我等蒙佛祖庇佑,菩萨加持,得以阖家康泰,财源广进。大雄宝殿重建之事,我等责无旁贷。只是今日尚有几位香友没有来,且待六月十九日观音修道日,约得众人到齐,方可商议。”
真慧长老说:“此言甚善。老衲这里应当预作准备。”
每年的六月十九观音大士出家修道日,峤阳寺里按例都设观音斋招待八方香客,今年因为有重建大雄宝殿之议,真慧长老特地在六月初旬就向各大檀越发去赴斋的请柬。
峤阳原上各大檀越除了冈溪周家,还有如峤溪严家、河口禇家、海滨张家、冈南文家、以及峤阳街上各家大商号等有名望的商贾大户接到请柬,知道六月十九日除了赴观音斋,还有商议重建大雄宝殿的要事。因而各家主人都事先作了安排,放下这一日的其他事务专去寺里赴斋,只有少数几个由于事出有因,不能亲自前来,派出家里另外的人前来代替。如峤溪庄主人严丰禄派出大儿子严秉德来捐银子,还有河口庄主人禇宏利在外经商,这一日由两个儿子和一个家人到寺里代行。
众大檀越有些原是生意场上的朋友,有些则是因为峤阳寺的香火因缘结下友谊,大多数人平日里难得聚到一起,此时相见,个个尊重,人人友爱,大家都是一团和气。众人原本都是峤阳寺的大施主,平常年份,也都要向寺里捐香火钱,更何况今年大雄宝殿无端被山贼焚毁,这大雄宝殿重建自然是他们的份内之事,因而这时一谈即合。各人捐了银两,又各自以自家的条件,承担了一些与重建有关的事务。周承庥家里开有一家木材行,他在捐银子之外,又认捐五根大楠木、承担帮助选购木材等事。
众檀越商议定当,就有知客僧惠悟前来说:“寺里利用建观音殿剩余的木料,在寺右方溪涧边新建设了一座苍松亭,前几日才收拾得干净利落。请各檀越去亭子里小坐用茶,赏赏那一边的风景。”
众檀越听得,都移步随着惠悟前往。
峤阳寺规模宏大。众人在殿宇僧寮之间穿行,绕至右侧寺墙的边门,从门外苍松林间新开辟的小径继续前行三五十步出了林子,方见得一块顶部平整如砥可容一二百人的巨岩上,立着一座轮奐翚飞六柱攒顶的新建亭子,众檀越无不拍手叫好。
众人来至亭子周围俯仰瞻观,但见得脚下巨岩半裹入苍松林坡地半突出在涧中,清莹宛转的涧水流至巨岩前绕了个半圆的湾,然后再向前方流去。涧的对面是一片平缓的山坡,一丛丛葱翠碧绿的慈竹在微风中轻摇。回看亭子的背后,是那郁郁葱葱的苍松林,在阵阵清风里响着低沉的松涛。若不是事先知道,谁都不会想到苍松林的那一边,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寺院。时值盛夏,万木葳蕤,百草苍翠,群山凝绿。众檀越但见得翡翠琉璃一般的世界里,鸟语清脆涧水叮咚,松涛低沉山风送凉,都有到此地便远离了红尘的感觉。
众人环视观赏赞叹一阵进了亭子,已有小沙弥在亭子内方形石棋桌上放好的茶杯里倒好茶。各人各自取杯在手,或坐或站或走动,在亭内亭外斯斯文文的喝着茶,谈论周边的景色,说着没有中心话题的闲话。
周承庥与亭内众人说了几句客套,端起茶杯与峤阳街几位商店的掌柜杨升和施六顺等人踱出亭外,站在一棵松树下边品茶边赏景,说着峤阳街上各商号的生意。
亭子内的人,渐渐的由闲谈说到儿女的身上。有人说到张远航家的儿子时,张远航说:“敝人三个犬子,老大老二都已成婚纱有了孩子。剩下老三,今年一十九岁,还没有寻到亲事。”
边上即有另一人对文阆翁说:“文翁,记得你家小千金今年是一十五岁,可曾许人?若还没有,小可为你两家牵条红线,如何?”
文阆翁说:“这自然是好事。不过,小女虽然还没有许配,但前日有峤溪庄严丰禄家遣了媒婆来为他家的二郎提亲,那一日小可不在家中,贱内已经答应了他家。我想想峤溪庄与我冈南文家也还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可以结亲。现在只等严家媒婆再来商议定下交换庚帖的日子,将此婚事定了,小可也就可以放下为小女操的心了。”
张远航语气略显惊异的说:“怎么是这样?严丰禄家小儿子与冈溪庄周家小女儿正月十三日比剑之后就已交换了定情信物,听说已在商议行聘礼之事,怎么又来与你家提亲交换庚帖?文翁和冈溪周家是儿女姻亲,没有听说他家小女的事?”
文阆翁显然真的不知道有这事,说话顿时有些结巴:
“这事、这事,我还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因此寡闻、寡闻。回去问一问贱内,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是这样,还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亭子内说话的人,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与这事连着直接干系的周承庥就站在亭子外,谁都没有注意收敛话音,周承庥因此听了个明明白白吃惊不小:
“严丰禄家,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
但是这事却不好声张,又不便向旁人打听。周承庥只好闷在肚里,仍旧一脸笑容与杨升和、施六顺等人说话赏景,只有等回到家里时,问娘子有没有得着消息,然后再作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