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呼吸。
那天晚上,只有八岁的孩童窝在人堆里,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感受大家的身体逐渐变冷。食尸鬼杀戮的压迫感穿透血肉之躯的庇护不断向下挤压,巨大的恐惧隔着温情,要把李太玄碾碎。
封存了十年的记忆,像是蚕丝一般扼住少年的喉咙,一圈一圈缠绕着直到他蜷缩成一团。
谁能,救救大家。
“师傅……救命……”
一个骷髅头震颤起来,漆黑的泪囊燃起两团金色的光芒。它飘忽几下后从鼻骨硬挤出来,汇聚成一团肥嘟嘟的气焰,跳动第一次时睁开了一双清透乌黑的眼睛,跳动第二次时张开一线撑到鼓鼓的腮帮子的嘴,跳动第三次时露出两颗尖尖的牙。
它绕着恐惧的少年上下悬浮,游移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贴上去,用肚子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没事了,我在。”
李太玄翻身一看,一道金色的气焰窜来窜去,他立刻沉吟蛇咒唤出竹叶刀追着那小怪物跑。
“小白!我好怕!”
李太玄一怔,小白分明是佘青青逗他时才会喊的。少年下意识看了一眼虎口,重新找回理智,用竹叶刀闭着金色气焰飞到自己面前。
金色气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奶声奶气道。
“你好可怕啊,呜。”
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是酒和竹叶的清香。
李太玄抓着竹叶刀,故意朝它比划两下。
“知道可怕就好,你谁啊?”
金色气焰委屈得张大嘴巴,呜呜了一大串,又叭叭叭说起自己的来历。虽然跳脱但是能听出个大概,这只小怪物就是除夕夜那天晚上,李太玄温酒时点燃的一团火,之后和佘青青肌肤相亲时产生的。
这只小怪物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模仿他们了。
它先是冷着脸,淡淡道,
“交/配,学得怎么样了?”
然后双眼放光明,兴奋道。
“你感觉一下。”
紧接着躺倒在地,撅起嘴来。
“然后你们就这样......”
李太玄臊得脸发烫,忙伸手打挡。
“够了!到此为止!这不太合适!”
“你好凶啊,呜。”
李太玄认真看着金色气焰,两个事实就摆在眼前:第一,他那天晚上确实“欺负”师傅了;第二,这只小怪物是他俩的……孩子。姑且这么认为的男人慢慢收起竹叶刀,抠了好一阵的脑袋,对着小怪物轻声细语道歉。
“对不起,呃,你叫什么名字?”
金色气焰飘忽了一下,眨眨眼睛。
“我没有名字,需要取的。”
李太玄一听,打直了脊背盘起双腿,思考了好半天慎重开口道。
“不管你是男是女,我觉得李爱青这个名字挺好的。”
金色气焰瞬间做出反驳。
“你好土啊。”
李太玄嘴角一抖,但很快发现这只小怪物和自己很像,一旦张嘴了就会叨吧叨。
话又密又长,没啥文化和内涵,还挺自信的。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个名字非常土,而且这是你一个人决定的吗?也需要征求另一个妖怪的意见吧?现在充其量可以定个小名,我想想,就叫小酒灵吧。娘。”
娘!?李太玄回过神来。
“是爹!”
金色气焰吓得张大嘴,又呜呜起来。
“那你刚才哭得那么厉害!”
李太玄见状马上哄道。
“是我不好,因为太想你娘啦。”
“呜,那是可以原谅的。”
和这只小怪物逗了一阵子的嘴竟然安心了,李太玄摸了摸虎口上的牙印,认真道。
“小酒灵,情况是这样的。我把你娘气跑了,现在需要把她找回来,刚才有一只叫辰和一只叫虫的妖怪可以提供线索。它们朝这个方向跑了,如果你跟了我一路,有没有看到点啥?”
小酒灵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紧接着吸了一口大气,给肥嘟嘟的脸憋出两道斜小的鼻孔四处嗅嗅。
“我鼻子很灵的!你跟着我走吧。”
这只小怪物得意洋洋道,悬浮起来照亮前方的路。
李太玄跟着它一步一步走出白骨堆,向前去了。他可以把脆弱和信任交出去,因为从小到大每当恐惧和无助的时候,师傅都会出现在面前。刚才牙印结成红莲,她是在乎的,所以心动和不安吗?
不公平。
佘青青总能感应到他的安危,而自己却只能苦苦寻觅那一缕芳踪。
“你在难过吗?呜。”
李太玄一愣,望向前方一跳一跳的小酒灵。
“难过的时候要笑一笑喔,因为难过害怕开心。”
李太玄噗嗤笑出声,双手抱臂感叹道。
“你这小怪物,有点帅啊。”
月光一泻千里,一人一怪不知不觉翻越了几座沙丘。
李太玄嘴上在逗趣,心里却是凄凉,落花城的覆灭似乎导致整个西域崩解。从前的快乐净土现在四处萧索,脚下是黄沙漫漫,头顶是苍鹰盘旋。
前方的小酒灵突然刹住,飘忽几下后藏到李太玄身后,附到那把妖刀上了。
“有东西啊。”
害怕就会往后面藏,这一点和她真像。
李太玄轻咳一声,摸摸妖刀。
“爹在,放心。”
“我要娘,呜......”
“呜,我也想要啊,嘘。”
李太玄手脚并用攀上沙丘,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对方前后抡着胳膊朝渺渺沙烟走去。狂风肆意吹着,初升的太阳透出惨白的光,落在一堆沙石上。
正前方是两座雄伟的碉堡,高十五丈而间距十五丈,中央有六条铜锁悬挂着一面巨大的镂空铜眼。这方与圆的组合而成的矩阵,仿佛监视着这片大漠,由内而外风发出声声哀鸣。
李太玄卯足气力上前,风沙削在脸上是阵阵刺痛。
他穿过晃晃悠悠的铜沿,喉咙一松半张了唇,心里生起一股莫名的敬畏感。放眼望去是纵横四方的沟渠,深的褐痕斑斑而浅的泛出银光,绵延起伏到最高处赫然耸起一座怪石。
如此交叠下去是千奇百怪一眼看不到头,耳边传来的呼声越发尖锐,竟分不清楚究竟是风声还是颤抖的心声。
李太玄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拍拍行路人的肩膀,一惊。
身穿麻布衣服包着头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古铜色而紧绷的面庞皲裂开十几道口子,粉肉和皮层接口处泛出青黄的液体。他的黑色的瞳孔完全扩散开,好似蜂眼一般,嘴唇紧闭神情麻木。
耳边传来低语声,风静止了而神还在晃。
紧接着,眼前人身上的每一道裂痕都渗出粗粗的沙砾,逐渐吞噬覆盖将其石化。
李太玄提高了警惕,屏息凝神握住背上的刀柄,循声而去。
他每走上几步就会看到一尊石像,或是人或是妖怪,姿态各异静静矗立着而脸朝着同一个方向。
有个男人在说话,而这些石像在倾听。
李太玄逐步靠近声源,转过一座风雨剥噬透了的巨石,顿时怔在原地。少年呆呆站着,双眼蕴起泪光,惊喜到不知所措。
在那开阔的平地上直直挺立着四根木头,撑开的玄色麻布随风沙一开一合,正是儿时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帐篷。
鼻尖酸了,喉头一哽。
里面传来说书人爽朗的声音。
“是少东家吗?”